－－如有雷同，欢迎对号入座。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若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读书时，想着成为先生那样的人罢，毕业后想想做个闰土也好，后来以为至少能做个孔乙己，没想如今终于成了阿Q，与昆仲其弟已只一步之遥。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大约我的确老了。
　　
　　我在年轻时候也曾经有过晋升的机缘，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不善钻营取巧，不好谄媚阿谀，不愿卑躬屈膝，后来便悉数错过了，而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但仍有悲哀在里面。一个人若是没有自知之明，倒也无伤大雅，至多受人取笑；但如果德不配位、才不配位、能不配位，偏还要挤个头破血流，所谓“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即便天可怜见，纵不至于“必有灾殃”、“后必有灾”，然而小丑跳梁，总是免不了要丢人现眼，损了体面，坏了名声；如若还洋洋自得，祸害一方百姓，那便十分可恶了。
　　
　　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没有嫉妒，只是悲哀——看客又何至于嫉妒小丑呢？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位睿智的长者。沉重的表情，深邃的目光——这样的坚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改变的。
　　
　　“大粪没有人挑了，你担起来……还是怎么办”？
　　
　　我笑了。商量的语气是未必便有商量的余地的。我明白当时的境况。事已至此，是仿佛没有什么退路的，总要有人承担罢？
　　
　　然而，改善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
　　
　　“争权夺势……”!
　　
　　“收买人心……”！
　　
　　“有些急躁了……”！
　　
　　“膨胀得厉害……”！
　　
　　“嗡嗡……这是要跟我们争夺食物呵”！
　　
　　“不懂规矩……教育一下，教育一下”！
　　
　　大抵如是，大抵。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坐井观天，竟而可以坐得如此怡然自得，观得如此津津有味，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当然是令人不悦的，但我未予理会——改变不了环境，就只有勉力使自己身上的味道淡一些。
　　
　　然而一些蝼蚁蛆虫又相继指手画脚或公然挑衅；更有甚者，必欲除之而后快，或施展种种连环妙计，还要在背后捅完了刀子，再义正词严地说：“心胸狭隘”！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便无法忍受了。任谁都不愿被踩到粪坑当中作为垫脚罢？在我是并不屑于踏上任何的躯体的，况且我两百斤的重量不是什么都可以承受的罢？
　　
　　先生说过：“苍蝇在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拉了蝇矢之后，似乎还不至于欣欣然反过来嘲笑这东西的不洁：总要算还有一点道德的”。
　　
　　我当然算不得“好”和“美”，但自以为相对还称得上“干净”。于是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坚守，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众人中，而众人并无反应，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
　　
　　这是怎样深入骨髓的悲哀呵！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那就是：并非代表着正确，便可以获得理解与支持——何况这种委曲求全只是自以为是的。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乱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黑暗中奔驰的同类，使他们不惮于前驱——至少不要后退——因为仍在坚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虽则我的喊声是可笑甚或可憎的，倒也无暇顾及。但既然“喊”，则当然无法“隐而不显”，甚至是免不了要将自己置身于炉火之上的。
　　
　　——但我并不畏惧——我向来只屈服于正义和真理。“教育一下”当然是有很多种方法的，我以为最好能“以正示人”，不行便“以理服人”，再不济就“以德化人”，最次也应“以情感人”——但若只能“以势凌人”，那就应当庆幸没有被教育，而不要想教育别人了。再者，我纵然生肖属鸡，倒也不至于任人宰杀，况而身旁也无猴可儆。
　　
　　大概是独醒多见忌罢？于是便有人劝说，工作只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为此小事与人结下仇怨是绝不值得的——何况还要背负如此多的黑锅。那好意，我是非常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懂得明哲保身。以往的经历，有幸见识过太多偷奸耍滑、推诿扯皮的祖师爷，却也未必高明。对巧言令色之人，撕下面具是一件痛快的事。
　　
　　事实上，我崇尚儒家，也读过些书文，深谙中庸之道。即便同样的猖狂，相比之下，阮步兵“口不论人过”、“口不臧否人物”或者“终日不开一言”更值得效法，“与物无伤”——便是所谓的“看破不说破、知人不评人、知理不争论”罢；然而却颇感嵇中散“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之不堪，乃至“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之甚不可，终于“犯教伤义”、“营内而忘外”了。
　　
　　没有法子。我固然无印可封，也没有愤而弃职的底气和条件，更无“怒鞭督邮”的勇气和能力，便只能“向乡里小人折腰”了——所幸，其中虽有泥腿子，却不包括老百姓。
　　
　　我以为所谓的狷介：特立独行的性格未尝便不能兼具与人为善的修养。但我从不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当下的处境便是了得起的实证——了不起的话又何至于此呢？又已年近四十，犹见恶于人，便“其终也已”了，还说什么为了前程？拭目以待罢。
　　
　　但我所聊以自慰的是，我无需取悦什么人，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如果条件允许，力所能及地做一点事，虽不敢说是为了百姓，至少可以算是顾全小局罢？——所以不大，是我并无大的能量；且“大”又有多种，夜郎自大也是其中之一。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责任心也同样如此。
　　
　　刚柔并济，进退有道。
　　
　　7月3日
　　
　　
　　（部分引用鲁迅先生原句，或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