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第一次值夜班，第一次看见死亡的过程。
　　
　　晚上7点，我趴在空无一人的偌大的办公室里写交班记录，白天来了三个新病人，要把他们入院时的情况记录下来。7点10分，跟值班老师去看新进的病人，然后护士过来说，去给42床量一量血压。
　　
　　42床？一个从来都只是安静躺着的老人，每天去给她查血压，测血糖，似乎从来没有看见她睁开过眼睛。提着血压计进病房，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感觉。
　　
　　连着测了两次血压，却都是0/0，很懊恼，以为自己量血压的技术还是不够过关，于是请老师来看，可是老师也没能测出来。病人在床上喘气，我分不出来她到底是在难受还是在打呼噜，可是老师听了听心音，说病人过不了这个晚上 。而这时候，她的呼吸还是每分钟20次，正常。
　　
　　现在再来回想那时候的场景，似乎时间和空间都已经扭曲模糊，勉强只能想起一些破碎的残片，却很奇怪地不是因为恐惧。虽然我平时最怕鬼，昨天晚上眼看着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空气中仿佛在一瞬间便充满了紧张的气味，护士一路小跑着拿药，推急救车，静脉推注，肌肉注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老师已经开始行胸外心脏按压，虽然在岗前培训时学过这些，可脑子里去只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于是只能看着42床开始回光返照般地抽搐，猛烈地抽搐。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慌，迎面扑过来让人窒息。
　　
　　7点25分，呼吸已经很微弱，每分钟不到10次，抽搐停止，病人口大开，舌头伸出来，似乎呼吸得很难受，可是自始至终，一直到抢救结束，她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肾上腺素，洛贝林，间羟胺，一支接着一支地注射进肌肉，心电监护器上，心跳的幅度却还是越来越小，逐渐趋向于一条直线。护士不停地注射药物，老师不停地按压心脏，病人请的陪护不停地给家属打电话，现场一片混乱，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我手足无措。
　　
　　7点30分，呼吸心跳停止。不论做了什么，死神的脚步都没能够被阻拦，哪怕只是一小会，哪怕只是坚持到家属赶到医院。心电图上一条冷酷的等电位线，瞳孔终于散大固定，大动脉搏动停止，7点45，宣告医学死亡。
　　
　　看着陪护把老人的衣服整理好，看着那具沉重的身躯，若不是亲眼看见，一定不相信死人的身体真的最重。看着护士把惨白的床单拉过老人的头顶，看着白布下面那一动不动，仿佛从来没有动过的身躯，无法想象一个生命就这样流逝，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里流走，尽管努力握紧手指，却还是从指缝里流走，一去不回。
　　
　　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里面的死神跟医生约定，如果他站在病人的床头，那么病人还有救，而如果他站在病人的床脚，那么病人就必死无疑。抢救的时候，死神是不是就站在床脚，看着医生护士忙碌，发出轻蔑的嘲笑？而当时正站在床脚的我，是不是就在死神的羽翼之下？
　　
　　坐回办公室，写抢救记录，翻翻病历，42床，杨素珍，81岁，肺癌晚期，并发糖尿病、高血压。医生刚刚宣布死亡，病人的两个家属就赶到，以为他们会嚎啕大哭，毕竟没能见到亲人的最后一面，可是，那做儿子的只是很冷静很平静地跟他老婆说，给你妈打电话。看他们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悲痛，似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甚至这是一个解脱。或许，真的是久病床前无孝儿。
　　
　　想想42床也真的很难过，家里有着大把的钞票，给她住着最好的病房，请了最好的陪护，却没人在她弥留之际来看看她，知道她都去世了，才有一群一群的人赶到医院，而那时候，她的遗体都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早上还在说，一点也不害怕一个人在医院过夜，虽然25号下午49床的病人才从7楼跳下去，可是他不是我管的病人我对他没有印象，何况没有亲眼看见他恐怖的死状，我一点也不害怕。
　　
　　话说了还没有12小时，便有了一个该我管的病人在我面前逐渐死去。8点钟测血糖的时候，差点习惯性地走进42床的病房，走到门口看见里面一片狼籍，然后想起她永远也不需要我给她测血糖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背心一片冰冷。
　　
　　两天里，便接着死了两个病人，看看护士，看看医生，甚至看看陪护，只是漠然，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个人，就跟扔了个什么不要紧的东西一样。刚开始实习的时候，听说病房里有个肺癌晚期，还很是兴奋了一阵子，说在医院里混怎么能不看见死亡呢，可是等到死神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却发现这真的没有什么好兴奋的，我更宁可什么都没看见，也一辈子都不要看见。
　　
　　一个晚上人都很激动，闭上眼睛，那间闪着刺眼灯光的病房又出现在眼前，那片扭曲了的混乱又开始重演，重演出死亡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