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女,76年生。我第一眼见到她,她对我傻傻的笑,对我说:我是个孤儿。我以为她真的是一个单纯的傻子,因为她有时傻傻痴呆的笑容和因为大舌头而不清楚的口齿。她看我对她笑,于是话多了,她说她会唱歌,喜欢韩国歌,还会跳舞。我和她握着双手,与她轻快的跳一跳,看她单纯的笑。我也跟着她傻傻的笑。可是后来的接触中,才发现,她并不是真的很傻,她的扑克牌就打的很好,思路清楚,据说,她是第四次进来了,一次比一次差,刚开始的她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回忆这些,会耗费我今晚一些气力,但我担心我的记忆,一定要在它还新鲜时及时记录。
A女的名字叫“妇仔”,我亲切的叫她仔仔,她笑的很灿烂。我临走之前的一日,她因为电视里没有播放音乐而闹情绪不开心,我私下里哄她,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小核桃,跟她说,你将手给我,她便笑着伸出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将小核桃握进她的手心,再收拢好她的手,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叫她不要出声,然后说,你要乖乖的,开心一点,核桃给你吃,不要说。那一刻的她,表情停顿了一下,然后吃进嘴里,对我说谢谢。我摇摇头笑着说不用。她眼眶亮晶晶的闪了闪,没有再继续傻笑,而是难受又认真的表情,很复杂。
她总是对其他人要吃的,我第一次在发点心时,她也跟我要过,我当然慷慨的给她,被其他人讲,更是被护工说,似乎仔仔并不讨大家喜欢。这里的点心,是按个人家属的提供而分配的,每个人只能吃自己的,而且只能在早晨八点过后,在医生和护士的监督下,在每天的这一点点的用点心时间,将当天的水果和零食全部吃完。仔仔因为她是孤儿,没有人来探望她,似乎她也没有可以支配的钱财,所以她只能看着别人吃,傻傻的跟别人讨要。我看她皮肤还算白净,头发虽黄而稀少,却是梳理的直顺,我说你是不是很爱打扮很爱美呀?她就笑着说,是呀。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很开心。她对我很好,不曾凶过。我也看不得她难受的样子。不过我看到她对后来来的那位聋子姑娘就不是很好脸色,对她有凶。
这个病区,女性大概只有二十人不到,年轻女孩更是少。男性至少有五十人。病友们对我都非常友善友好。虽参与捆绑事件,但平时生活,说话言语中,也是客客气气。
B女。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那天早晨因一级看护改为二级,第一次我进入活动室,坐在规定的位置上,对面一个瘦弱的姑娘,笑眯眯的看着我说,美女,你好啊。然后,然后,我们的交谈让我在那一个清晨,都沉默在我的黑色棉服的大帽子里,我只是看着窗外,不出声,没有人敢来打扰我的情景,任凭我身后音乐声和人声此起彼伏,我只独自在窗外看着对面屋顶上的鸟雀,无尽思绪。
她对我说了美女你好之后的第二句话是:我是个孤儿。
又是一个孤儿。
她不像仔仔,她是一个清秀的姑娘,没有一点儿傻气,反而很认真,很善意,笑容很正常。
她说,我的父母都已过世,我的房子被居委会租出去,租金用来做这里的生活费,她说,我没有病,但是没有监护人领我出去,我一辈子都在这里了。
这一段话,本来也愿意傻傻开玩笑的我,突然的沉默了。
是的,我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
我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想了很多。
直到注意到C男,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斯文平静的模样,一个人默默的在角落里安静的玩自己的扑克接龙。他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很木的表情,只有在交谈时,才知道,他们是有想法,是能说话的,你若不和他们交流,你会以为,你和一群木头热在一起。
C男看我愿意和他一起玩那个很难的接龙,然后我们算24,我的心算速度令他惊讶,他笑了,他和我说了一些他的事。
他仍然在为他很多年前,当出纳时算错了几分钱,而觉得愧疚,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没有做好。我轻轻笑说,那是正常的。没事没事。现金盘点总有一点出入,手工记账难免会算错,几分钱没有关系。他如释负重的样子,让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认真的,耿直的,老实人。
D女,她第一次和我说话就是,你不要吃药,你一定是受了误会才进来,你要表现好,争取早点出去养身体。她的一番话点醒了我。我喜欢和她对话。因为她的模样端正而认真,说话时有思有量。我手上有一本童话书,她说,我能和你交换看书吗?于是我们友好的认识了。她说她叫ANY,她的中文名字,是金琼文。她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都是一点一点的,起初她总是说,个人隐私不便多说,并且也不愿意,与我出院后再相认。她说不要留号码,不要再相见。
我对她格外是感激的。
虽然她有时对我的评价又有些过于苛刻。
我知道的是,她是香港户籍,上海与香港两地的中学历史老师,听她谈吐,有些不凡,她嘴角的严肃,表示她很严谨认真,她笑时,很甜美。一个很好的老师,我觉得。她有很多自己的问题不肯跟我多说。她很注意她的个人隐私。但她很关注我,她说,别人进来都想着早点出去,都愁眉苦脸不开心,你进来却每天都笑着,觉得这里是一个解脱。她说,我是一个另类。
我经常和她一起打牌,在对局中,隐隐中有一股力量,很强势。我松松散散,不露声色,她稍稍显得有些认真,很当回事。看她认真的模样,我也不自觉的,用了点心,让她一再的说,你牌打得真好。
我好愿意听她夸我,很开心。因为她说人的时候,是不留情面的,所以她的夸赞,就显得有点珍贵。她总是背着双手在背后,巡视般,不露表情的走来走去,注意听注意看,她很有心的,观察每一个人。因她的书香味,加上她老师的身份,大家也都敬她几分。
那日家属探视后,我问她,ANY你妈妈今天来了吗?她点点头说来了。旁边的女孩子E就笑我:你说ANY的时候好亲切啊!是啊,好亲切啊,我觉得她好亲切!
E女,是一个有吞咽毛病的女孩子,三十左右,每天只能吃流质的稀饭,我不知道她的身世,只是她有时突然跑我跟前,对我很灿烂的一笑说:美女,你好漂亮哦!你怎么这么可爱呀!这样甜蜜的小嘴,我怎能不开心的对她笑呢?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的说谢谢,后来,我也学会了和她调侃,看她和F女斗嘴的样子,笑的我合不拢嘴。
她总是汲着一副红色的花布鞋,那布鞋已经烂了,我走之前跟她打趣说,你要换鞋啦。
她从不对我像别的姑娘一样来诉苦,她似乎不对人说难受,她永远对我的,只有笑容。这样的好姑娘。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了。除去外貌,我看到的是一颗善意而热情的心。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将来去哪里。
F女,白白又胖胖,她整天说要减肥,她总是将碗里的肉,给对面的孤儿B女吃。B女总是吃很多肉也不会胖。F女说她家人惹怒了她,使她打了家里人,她留着一头男孩子的短发,她不会算二位数的加减,比如11+12,她很久都算不出来。但是她对很多歌词,可以从头背到尾,很清晰。
F女每天都是笑嘻嘻的,不得罪人,每个人也似乎都很喜欢她,她脾气很好,看上去很硬朗,心地却很温柔。她喜欢温柔的和我聊天,说我的事情,说她的悄悄话。她的愿望是出去生孩子,她想结婚。她说她是姑娘中最年轻的,二十八岁(好像是)。
G老太,每天早晨的读报时间由她来完成一小段。她几乎整日都在报纸上,于是我跟着她认真的样子,看了劳动报,新民晚报。这才发现,多年不看的报纸,其实也蛮好看的。
H老头,头发白了,七十岁了,笑起来没牙齿,ANY最喜欢和他在一起打牌,老头儿的牌从来都不理顺,有啥出啥,他不说话,只是笑呵呵,你以为他胡乱打牌,你看不懂他手里乱糟糟的牌,有时还出错牌,可是他竟然这种情况下,会赢牌!这真是让人吃惊,一个有趣的老头!一个和善的老头!他没有任何不良情绪表现,规规矩矩的。好几个老头,都如他这样,不出声,只是淡淡笑,带着一份敬意,没有任何争斗的痕迹。H老头儿将聪明隐藏了起来,不知不觉的,将扑克牌,打的有滋有味。一开始我不懂为何ANY喜欢和这样一个表情的老头打牌,直到惊讶的看他喜滋滋笑呵呵的赢了牌的样子,才觉得,这个老头儿真不一般。ANY喜欢特别的人。
J男,他坐在楼道的长椅上,有点难受的表情,事实上,他任何时候都是那样难受的表情,就连他稀少的笑容,都似乎怪怪的,透着难受的表情。我问他,你怎么啦,坐在这里?他捂着心口说,心脏不舒服。他的脸色发黑,嘴角有颗黑痣,大约35岁上下,他也是不说话,爱发呆,或者打牌,看上去和善而严肃,眉宇间透着一些英气,和聪明,牌打得很认真很严谨,有自己的风格。我走之前早已被透露出风声说要离开,他几次突然走我跟前,问我:你要出院了吗?我说是的。几乎每次对话就这两句,他反复问了我几次。最后一次,我在病房里整理衣物,他竟然走到门口,又来问我:你今天出院了吗?我仍然只是回了两个字:是的。他点点头,然后走开。有一次,他突然来叫我,让我过去坐到他身边,然后很认真的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不记得了,我总是很简短的回答他。没有任何下文。然后问他,你问完了吗?他点点头,我说那我回了,他说好的。
这样的交流,有点意思吧。
只需要善意的眼神就可以了,其他不需要太多。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是友好,就可以了。
K,K写谁呢?我写了很久了,一个半小时后过去了。让我休息一下。
2015年11月19日21:30 [补记] K女。
K女,是一个中年女人。我没有和她有关任何对话,也没有对她的容貌有任何影像。我唯一的印象便是,听说这里有一个患肠癌的女人。就是她了。因为我在厕所里,亲眼看到她,在肚子上用肠子来排污秽物。她用手挤一挤肚子,从一个塑料袋里留出一堆东西进入粪便池,然后用清水洗一洗她通肠的那个塑料袋子,再用一个长长的食品夹,封好口袋。当时的我,看到傻掉,呆呆的看她做完这一切,沉默的出去。后来得知她是个肠癌患者。她的洗澡工作,是她的姐姐在公用洗澡日的前一天来陪伴中完成的。
累了。改日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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