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人往往活得沉重
　　
　　想写他，由来已久，不是冲动！
　　
　　他陷在我家的沙发里，一直看着我，露出浅浅的笑。我们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都是陈年旧事：英年早逝的大龙、早婚的延岭、至今单身的铁强、颇为得志的同宇......这些沉淀在我脑海里十多年的名字，忽然在明朗朗的夏日里重新翻起。他们的样子依然停留在往昔，于是无端地猜想起他们的变化来。
　　
　　他征得我的同意后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你没变，还是老样子。”
　　我笑着捋捋头发，反问道：“孩子都生了，真没变化？”
　　他依然浅浅地笑着，点头。
　　
　　其实岁月不可能眷顾任何一个人。变化，是一种必然，就像从生到死一样，无法拒绝。凡是生活变迁大的，心里承受事情多的，变化都不会小。在同龄人中，我算是经历多的，本该变化最大，孰料，在很多人眼里，我总还是老样子，就连生了孩子之后的体型竟能迅速的恢复，实在是个例外。
　　所以我哈哈地笑着对他说，可能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吧！
　　他掐灭了烟，抬头说，不！恰恰相反！
　　
　　我没在追问下去，只是不想再追问出结果。他亦是个不善谈的人，所以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就那么静默地坐着。然后，我不停地让他吸烟，他则不停地让我喝水。
　　按照原先的打算，他早该来我家了。只是他要来的那日清晨，婆婆呼呼地跑来，让我帮她去包包子。于是我回信息告诉他改日吧！之后，竟拖了许久，直到书奎为侄女上学之事跑来求我帮忙，我才从书奎那里得知，他要来我家是有话与我说。
　　我问书奎，他有什么话？
　　书奎暧昧地笑着，不告诉我。
　　
　　书奎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伙伴，无话不说。他与书奎仅是初中同学，因志同道合，后来考了同一所学校，现在在一个单位工作。只要想见面，天天都可以。而我与他，仅是小学同学，初中时也不在一个班，后来我又转学去了冰城，之后就是回天津上大学。这期间的过往已经模糊得很，坦率地讲，我早已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了。如果不是去参加书奎的婚礼，那么我根本不会再遇见他，更不会被他感动。
　　
　　书奎的婚礼热闹非凡。楼上楼下的人们因为共同的理由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因为我们都是书奎的同学兼朋友，所以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到了一张桌子上。领着我们楼上楼下找地方坐下的就是他。那日，他无数次在我眼前走过，我都没在意。直到书奎告诉我，“那是建国，你们不是小学同学么？”我才恍然中认出他。对！是他！怎么会是他？
　　
　　上小学时，他是个清清秀秀的小男生，两道杠，当卫生委员干得兢兢业业，这与官儿迷无关，只是因为他勤快。他爱笑，脾气也好，成绩也不错。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当年，他坐在我的前面。在那个流行上课传纸条的年代里，我与他也曾传过无数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无关痛痒的琐事。比如，他写过“自然课要求交的实验作业，你做好了么？”我写过“放学后你盯着第一小组做卫生”等等！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我总欺负他，他从不和我翻脸，总让着我。我说他是好好先生。多年后，我上高中时，我的同座也和他一样迁就我，使得我曾在脑海里闪过他的样子。但那一闪很快就擦过了，没留下痕迹。
　　
　　而如今，距离高中时代也已经十多年了。他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中忽然跳出来，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对他的变化，我真的有点措手不及。他不再清清秀秀，虽然络腮胡子刮得很干净，但是脸黑得象炭一般。个子高了，但是瘦得可怜。只是那笑容亦如当年，谦和，温情。
　　
　　书奎的婚宴上，他坐在我的对面。不怎么说话。因为桌上其他的人一直在滔滔不绝。我也不说，只是聆听。饭菜不错，但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喜宴就要散了的时候，大家礼貌性地互通各自的联系方式。当时，他记下了我的手机，我也记下了他的。第二天清晨，就收到了他的信息，都是一些关切的话，无它。自此，天天都有，除了我怀孕期间拒用手机外，从没间断过。
　　
　　一年多了，他的信息总是如期而至，一直都是问候性的话，没任何逾越之辞。尽管如此，我仍觉得不自在。当他得知我身体不太好时，曾将食疗的方子工工整整抄了好几页纸，在我单位门口等许久，直到我出现，送给我就走。每天下班后，我都要走过一条小路才能坐上车。很多次，我驻足回眸时，能看到不远处他骑着摩托车不快不慢跟随的身影。他看到我后，还是微微地笑笑，然后说自己刚下班。
　　
　　对此，我曾有不悦。曾对书奎讲起过这些。书奎说，你放心，建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婚前得知他老婆得了肾炎都不曾将之抛下，就冲这份情意，就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做到的。对你，他就算再有想法，他也会处理得当的。
　　
　　与书奎的那次攀谈，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因为他日日发信息，全都是让我注意身体，天热喝水，天凉加衣。我有时候回复，有时候根本不理，更不曾过问过他的生活，原来他除了天天上班之外，还要照顾重病的妻子。对得了肾炎的妻子不弃不离，的确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做到的。
　　
　　得知此事后，我曾诚恳地向他表达了歉意。他说“没关系，只要你身体好，幸福快乐便好！”他那天的话，让我心头一热。这个隐忍的男人，在当今社会，实在不多了。
　　
　　此事之后，没多久，从书奎那得知他妻子肾炎转了尿毒症，医院已下病危通知书。他为妻子，已在医院熬了几天几夜。我打电话时，他声音有些哑，他说是抽烟抽的。我对他说，缺钱一定说话，别不好意思。他谢我，挂电话时还嘱咐我多吃饭，早睡觉。
　　那天，我心里难受。为他，也为他的妻。
　　
　　经过抢救，他的妻保住了命，但是一周要做两次透析。我曾和书奎夫妇去医院看过他们。他的妻和他一样瘦瘦的，目光总是依恋着他。我知道，对他妻来说，他便是她活下去的希望。那天陪床的还有他姐姐，送我们走时，他姐姐与我泪流满面地说：“我弟弟太傻，太实在，太心善啦！”那天，我依旧难受，为他，为他的妻，也为他的家人。
　　
　　今年我生下女儿不久，听说他的妻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肾型，做了肾脏移植手术，目前还算成功。无论天气怎样，他每周都会带妻子去百里之外的医院做复查。为了能在手术期间省点输血钱，他曾主动要求献血。献血后，他仅剩下106斤。一米七几的男人，瘦到了106斤，看了就让人掉眼泪。
　　
　　然后，他终于坐在我家沙发上时，我并没有掉下预计的眼泪。因为我不能哭，我要哭了，他会担心。当我问起今后的生活打算时，他说，好好照顾她。这是责任啊！
　　我又试探性地问了问他对“孩子”问题怎么打算。他说，她将一生用药，要孩子不是不能，只是对她对孩子都有影响。我不想冒这个险，还是不要的好！
　　他说这些时，用手使劲地揉了揉脸，然后浅浅地无奈地笑了笑。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个男人，真的无法想象他瘦弱的肩膀上担负的是怎样的压力。
　　
　　他起身要离开我家的时候，我的女儿醒了。女儿平日里见到男的，都要大哭。可是见到他，竟然开怀大笑，伸着小臂让他抱。他把我的女儿拥在怀里，眼里竟藏着泪花。虽然他当时在笑，可是我觉得比哭还难看。
　　
　　他走的时候，女儿伸着小臂追着往外奔。我便抱着女儿送他。一路上，他一直牵着女儿的小手，女儿阳光灿烂地冲他笑。看着他乘坐的汽车远远地走了，我忽然想起书奎的话。他到底想与我说些什么呢？此次来访，他似乎没说什么，但又满意而归。也许，有些话，无需言表！
　　
　　晚上，我收到他的信息：不介意的话，让我做你女儿的干爹吧！
　　对这一请求，我无法拒绝了，否则太过残忍。
　　于是和老公商量之后，爽然答应了他。他象中了大奖一般乐不可支。
　　
　　今日清晨，他来信息时，我正哄女儿睡觉。本想哄睡了再回信息，不料，我也跟着昏昏地睡了。再醒来，手机里已经积留了好几条。他说他从早上6点就在洗衣服洗被罩。我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钟表指到了11点。
　　
　　我的老公说：“他实在不容易呀！里里外外都他一个人！与他比，我象活在天堂里。”
　　我笑着说，他更可贵的是：并没有因为自己面对苦难而时时牢骚满腹，更没埋怨自己深陷地狱。这才是男人应有的胸怀和人生态度。
　　老公听后，赶忙从床上跳起来，说：“从今天开始，帮老婆洗衣裳！”
　　看着老公滑稽的模样，我笑弯了腰。
　　.......
　　
　　其实，好男人好女人，背负的必然比常人要多。因为他们习惯用道德做标尺，用良心做天平去规范人生。所以，好男人好女人比常人累，比常人苦，他们活得也比常人沉重。如果快乐可以奢求，那么我想为他祈求一些。如果我与女儿能给他带来些许快乐和安慰，我希望能长远一些。
　　
　　静待
　　2004年7月25日1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