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意义上的老宅,其实早就不存在了,现在的楼房也盖了二十余年,被拆迁是它最终的命运。
昨天去母亲家,沿路见东一群西一堆的村民,一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喊了多少年的拆迁终于近在眼前,五月底拆完!人们的心情喜忧参半,也许更复杂,置了多年的家业,转眼一片瓦砾,搬迁、等房子、装修又是一个漫长繁琐的过程。母亲已经好几宿睡不好了,比别人家更麻烦的是,一家人赖于生存的厂房和机械,往哪里搬。当整个一片都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的时候,哪里建厂房都没有政策允许,即使违建也只是权宜之计,三五年后,还是会遭遇拆迁。
我看着这幢已经比较陈旧的楼房,还有楼房周围水泄不通的厂房辅房,硕果仅存的一棵桑树,在水泥缝中艰难生存的栀子花树,后院从冬天刚刚醒过来的藿香,这些从来都没有进到我的梦里,我梦里隐约漂浮显现的,依然是童年的老宅。
记忆中的三间大瓦屋,朝南,是曾祖父手里建的,板壁上贴着红的绿的标语,褪成惨淡的颜色,据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做过村里的食堂。三间屋我们家和堂叔家各一半,两家又分别于两头接出一间,记得我家还盖了朝西的两间草屋,草屋和瓦屋的夹角屋后,栽着一棵杏树,至今读到关于杏花的诗词,还是坚持认为此花应该开在临水的草屋旁,方显其夭夭的姿态灼灼的光华。杏子熟时,更喜它的颜色,明黄的肉感,茸茸的躲在叶间,后来读到小杜的《叹花》,无端就想起老宅的那棵杏树,绿树成荫子满枝,当年豆蔻年华回首嗅青梅的女子,而今儿女忽成行,其间感慨,怎一个叹字了得。杏树早随着房子的翻建消失了,却在我的梦里一次次翻新,一片粉红。
爷爷奶奶住在朝东的老屋里,爷爷仿佛是个秀才,身量颀长,容貌清瘦,满身书卷气,有严重的哮喘,记忆里是不断的咳嗽声,平时不干什么,唯年前给人写对联,红红的春联映着爷爷苍白的脸色,黑墨落在红纸上,亦是字如其人。
我八岁的时候爷爷去世,我便搬了和奶奶同住,奶奶不苟言笑,昏黄的灯光下,我做作业,奶奶结麻丝。麻是自家地里种的,剥了皮晒干,把整张的麻皮用钉齿梳成细绺,奶奶拿一把甩在桌上,用一口卡在桌沿的快刀,去头去尾,连接成线,盘在铁丝编的笼里。耳边只有喳喳的割麻线的声音,奶奶表情木讷,像没有思想的雕塑。做完作业,我便很无聊地在桌上门后用粉笔画人像,正的侧的,眉眼总是仿佛,发型也是可数的几种。
最温暖的记忆是在冬天,大雪后的艳阳天,抱着一个烘缸,扔几粒蚕豆和白果进去,听得荜拨一声,白果迸裂,清香扑鼻,检出来看,白果肉绿玉般晶莹剔透,肉质绵软细腻,每一声爆裂声都能带来无限惊喜。阳光下,奶奶做针线,我喜欢奶奶的针线奁,那里有一支翠玉簪,那色泽和白果相似,略有一些白色云翳状的花纹,想像其间的故事,尽是《西厢记》《牡丹亭》这些戏曲故事里的情节,而这些印象的获得,都源于往来于民间的说书艺人。
奶奶的屋旁有棵桑树,桑葚成熟的季节,我和小朋友爬上树采桑葚,吃得满嘴绛紫色,衣服染得花花的,吃饱了,还收集了桑葚去卖,据说可以入药,卖没卖掉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供销社那里的老街,柜面上花花绿绿的洋布。
后来,叔叔家搬到后面去了,我们也拆了旧屋,建了新屋。屋前有两棵高大笔直的泡桐树,奶奶说,以后给我打嫁妆,秋天放学回家,我喜欢搬个方凳坐在两棵树之间写作业,桐叶掉在干净平整的泥地上,有水分的贴着地面,绿中带黄,干枯的啪啪作响,蜷成一团.写倦了,我在两棵树之间拉一条皮筋,一路攀升,到一人一手高,然后甩了虎跳过去.有时候玩的忘乎所以,累得倒鼻血,自己在额头上拍些冷水,躺着长条凳上,看天渐渐暗下来,奶奶从地里回来。
暑假,我的周围总是聚集一帮小屁孩,爸妈去地里干活,我负责烧饭,记忆里无非是番茄蛋汤,土豆炒蛋之类的菜.时间悠闲的很,我便和孩子们玩游戏,讲故事,有时候去田里移些野花种在院子里,渴了去地里摘个香瓜,那时候的田园是热闹的:黄瓜满架花,西红柿一窜窜,地面上也爬满瓜藤,芦稷黑了穗子,更是甘甜的美味。
后来盖了楼房,后来我嫁了,后来爸妈办起了织布厂,这个家被称为娘家,我也很少回了,我的一切关于老宅的记忆,就只在梦里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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