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广玉兰,我来学校的时候已经在那里了,不知不觉间冠盖如云,端庄持重,有点元老的意味了。我习惯了我视野中有这样一棵树,在水泥的楼房和楼房间的水泥地上有一棵绿色蓊郁的树木,在不能游目骋怀的局促空间里,让疲倦的眼吸收一点绿的精神气,也是一种让心灵安宁的享受。何况,四五月间,叶间硕大芬芳的花朵也是一景:凝脂般的花瓣,丰腴肥美,使我常常生出暴殄天物的想法:油炸了那花瓣,一定美味酥脆,让人口颊生香。也就是一闪念罢,那花瓣飘落,如一只白纸船,搁浅在树下仅存的一小块绿地上。树下曾经是弥漫的紫云英,一到太阳升起就云蒸霞蔚,蜂蝶飞舞,树干上缠绕着金银花,奶白的花嫩黄的蕊,香气扑鼻。还有人在树下种了何首乌,何首乌的根牵连不断,多年以后被铲除,每到春天,紫云英丛中仍然会透出何首乌的藤,褐红色蜷曲的须,蛇头一般昂着,终于有一天,勤劳的婆婆妈妈们把这些花花草草铲除得干干净净,在松好的土里下了点菜籽,第二年的春天,油绿的葱、娇嫩的小鸡毛菜簇簇地冒出来,还有一小块菠菜,几根大蒜。谁家烧个鱼炖个鸡,去葱地里随手掐几根,新鲜的葱香就在指甲间弥漫开来,虽然在小镇,大部分年轻人也从不事稼穑,见到这片缩微田园也兴起了一点诗意,感慨一番,赞叹一番,渐渐忘却了紫云英和金银花。
他们把晾衣服的绳子系在树干上,以它为顶点放射出四条线段,拉到各家各户的门前,在它身上搁晒被子的毛竹,它是多么实用啊,就像一件搬不动的工具。它又是多么坚忍,从没有怨言,每一片叶子都那么明朗。
今天放学我看见学校年轻的电工骑在树上,树冠的左侧已经被削掉了,他拿着锯子东一条西一条地锯着树枝,树下已然堆了一丛。锯子很钝,一下一下地很不流畅,电工失去了耐心,在将断未断的树枝上猛踹一脚,终于听到树枝的脆断声,断裂的部位尖锐地突兀着,像一个不甘的念头。树下站着一个老师,他狠狠地说:这棵讨厌的树,最好全锯掉!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树遮挡了他们家的阳光。
是一棵树,生活在人居密集的地方,难免有被修剪和锯掉的可能。只有在丛林里,它才能自生自灭。这是一棵多么华丽的树,我一直认为广玉兰的高贵,因为他的宠辱不惊的安静从容。我从来没见过他被风吹雨打后出现颓唐和阑珊的面貌,只是枝叶更葱绿精神,2008年的那场大雪,多少树折枝倾颓,而他兀自顶着一身风雪,站立成一道瞩目的风景,可是现在,我竟不敢再看他一眼,他在电工的锯下像被剃了阴阳头瘌痢头,树的雄风荡然无存,有的只是被凌辱后无限的悲怆。那从树叶间透出的大大小小苍灰的天,像贴在脸上的膏药,我不知道这棵树今晚以何种面目在月光下,我只能在这里黯然神伤。
也许阳光很重要,我听很多人说过靠近房屋的树木的讨厌,有鸟粪污染衣物,有灰尘弥漫窗台,有簌簌的声响搅乱睡眠,我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有倚楼听风雨的雅兴,也不要求所有人都能在亲近绿色中陶醉,可是,这棵树还没有伸展到人家的窗前,还有一段足够的距离,即使要修剪,也请专业一点的吧,轻轻地落下它的冗枝,远远地审视一下整体效果吧!
树终究还是会长出他的精神的,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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