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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读书《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传记节选

写作者:泓~遐     日记本: 鸡零狗碎的生活^_^

日期:2009年05月17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996

  一场场幻灭连缀成人生(1)
  
  大半年之后,张爱玲找机会逃了出来。张爱玲离开了她所看不起的父亲的家,来到她所向往的母亲的家,夙愿已偿,是不是从此就可以得其所哉?假如生活真的按照这个调子发展,张爱玲就不可能成其为张爱玲,不可能有这一手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参差对照风情万种的好文章。
  
  好在,生活不可能按照想象或者愿望去发展,张爱玲来到她母亲家不久,就发现,她对于母亲的印象,很可能是一种想象,而她对于母亲的爱,也是一种罗曼蒂克化的爱。
  
  男女之间的爱,有一款叫作“爱上爱情”,我们后面会说到,张爱玲是干这种事的高手,一般感情丰富的女子都擅长此道,因为心气太高,总要求纯粹,加上想象力过于充沛,当她们在生活中找不到那个完美的对象时,她们就会把一个普通人,包装成理想的样子,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对于父母的爱,是不是也有这种?张爱玲小时候,她母亲就出国了,长达四年的时光里,母亲对于她,都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仆人们当然不会说她母亲的坏话,而张爱玲骨子里的文艺因子,又使得她愿意,把母亲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女神。她的小说《茉莉香片》,是套着她父亲和弟弟写的,里面也出现了一个早逝的母亲,温柔的,隐忍的,静默的,我觉得,这可能是母亲最初在张爱玲心中的概念。
  
  她八岁时母亲归来,张爱玲仍然用一个小女孩的目光仰视着她,母亲带回来的气息、声音、色彩、光影,足够让一个八岁小女孩眼花缭乱,和灰扑扑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父亲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离异后,张爱玲在他们之间来来去去,浮光掠影中,她还可以保持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她在父亲那边的时间要长得多,没有距离所以也就不美。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母亲也有被美化的条件,她的“留学背景”——不要问她有没有学到什么,少女张爱玲在意的,只会是那种洋派头;她一往无前的先驱者形象,她的果断利落不含糊暧昧,都使她有了成为“女神”的可能。
  
  现在,张爱玲来到这女神的世界里,让我猜猜她的心情,我猜一定不完全是劫后余生的欢喜,相见之时,也不会有泪眼相拥的一幕。前面说了,大家庭本身就是江湖,江湖是这么一个世界,快意恩仇的表面下,往往有着清晰的利益权衡。张爱玲出走之前,她母亲就托人给她带过话,说,你要想清楚了,跟了我,是没钱的。张爱玲被羁押之中,居然都没有脱笼鸟似的不管不顾,她冷静地想一下,父亲的钱,不见得会花到她头上,求学的黄金时间,倒被耽误了,思路理顺了,决定也就好做了。
  
  当张爱玲在这厢反复斟酌,她母亲未必就没在那厢细细思度,张爱玲的投奔,是一突发事件导致,她原本规划中没有这一环,是否要接受这个女儿,如何接受?
  
  一场场幻灭连缀成人生(2)
  
  这些年来,黄素琼过着天马行空的生活,这次还有一位异国男友随行,她很可能没打算在中国待太久,为张爱玲留下来,是需要一定的牺牲精神的,而为了儿女牺牲自我这种东西,比较多地体现在东方母亲身上,这些年来竭尽全力“全盘西化”的黄素琼,对它很隔膜。
  
  好在,还有一种东西不那么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责任感,黄素琼不是一个母性泛滥的人,但是那一点点就够了,足够让她不那么情愿更谈不上欢天喜地地,接纳女儿。何况,她的名媛淑女派头是半路出家,差强人意而已,而十七八岁的张爱玲可以从根上抓起,可以在这个女儿身上,圆满自己的心结,也不是完全没有乐趣和成就感的,从这一点说,她又很像一个中国式的母亲了。
  
  黄素琼没正式上过学,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张爱玲送进名校,这也是她和张志沂的争端之一。现在,没有任何问题,张爱玲是要被送到好学校的,黄素琼手头不算很宽裕,但她不惜血本,请了一个犹太教师给张爱玲补习数学,每小时五美元。
  
  黄素琼还是个艺术迷,不见得真的喜欢音乐和绘画,照我看来,她更爱那种艺术氛围,幼年的张爱玲,曾见母亲在家里开沙龙,和一个胖太太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现在,黄素琼可以在张爱玲身上实施她的“淑女养成计划”了,她教张爱玲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之类,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个优雅的名媛出来,但很不幸,张爱玲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我知道9月30号出生的张爱玲是天秤座,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血型,只是很自恋地猜测,她大概是与我一样的O型血,该血型人士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协调性差,换成通俗的词叫笨拙。我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经常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不知道在哪儿碰的,每年平均要跌两次跤,常常是毫无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来,抬起头,看看四周无人,暗自窃喜,不想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某人带着特别欠扁的笑容告诉我,她曾在楼上看见我突然跌倒,然后慢慢站起,很白痴相地四处张望。
  
  不容易平衡,还体现在思想上,一个淑女,应该矜持优雅,但又不能凛冽难犯,这就太难为O型血了,张爱玲比我也强不了多少,始终学不会巧笑浅嗔,一笑就嘴巴全张开,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让黄素琼很失望。
  
  我知道如何看人脸色,但不知该如何对待,我不是没有幽默感,但一说起笑话,就显得生硬,非常地冷,对于张爱玲的不知所措,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最要命的是,当她手忙脚乱地处理这一切时,她母亲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
  
  有时,我感觉到,黄素琼看张爱玲的眼神里,有一点投资人的味道,她投下那么多人力物力,还放弃了和男友在一起,张爱玲的表现,似乎配不上她的牺牲,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不耐烦了。张爱玲这时还颇不识相,三天两头问她要零花钱,黄素琼的烦躁可想而知,就是这烦躁,使得毫无准备的张爱玲猝然心惊,她还没有力量怀疑母亲,只能回头怀疑自己。
  
  一场场幻灭连缀成人生(3)
  
  有多少少年,有过这样困窘的时刻?敏感使我们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单纯又使我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们是这样缺乏经验,不知道父母也并不像他们标榜得那样完美,当我们受到伤害,我们只是惶惑地自省着,这种自省有如一柄锐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小心灵,剜割得鲜血淋漓。
  
  对于一个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里受了伤,是无处叫屈,无法疗伤的,而她和父母的关系,也决定着她将来和世界的关系,跟父母之间是轻松,是紧张,是尖锐,还是柔和,她将来和世界也是这样。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树苗上的伤痕,会随着树的长高长大而慢慢扩展,变成一生的隐痛。而这些伤痕,大多来自父母老师,他们不可能有恶意,他们只是被生活的重压挤得失去耐心,一些言语,一些眼神轻易飞出,让柔弱的小心灵独自承受。
  
  张爱玲后来在跟人交往上很没有信心,也许在她内心,永远有一双眼睛,不是爱怜,不是赞赏,更不是怂恿,而是冷静地审视地望着她,身处其中,必然锋芒在背,动辄得咎,所以禁忌多多,当每一个动作都危险,张爱玲习惯了收缩自己,抱紧双臂,无声地呼吸,有谁知道或许这姿态不是傲慢,而是少年时代,在母亲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种习惯。
  
  惶恐的同时,张爱玲还经历着人生最大的一场幻灭,之前,在父亲那里,她感受到一次幻灭——虽然她长期尽己所能地瞧不起父亲,这种瞧不起里,有一点撒娇赌气的成分,甚至是对于老爸的恨铁不成钢,有感情才会这样;她万万想不到,父亲竟会对她如此粗暴无情,而且是在继母的挑唆下,愤懑使她无力分析父亲这一突兀举动背后那千转百回的心结,只顾数自己的伤痕。
  
  但不管怎样,至少她从不觉得他完美,母亲在她心中,却是戴着天使的光环的,现在,天使掉到人间,不,是张爱玲自己掀开了天堂的帷幕,本以为该是仙乐飘飘,鲜花如锦,却发现寒意袭人,彻骨的冰凉,不幻灭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灭这东西,就是个坏东西吗?隔着浩渺时空,我看黄素琼,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我在成长过程中,是遇见并崇拜过这类女人的,她们衣着入时,妆容讲究,举止优雅,爱好文艺,以前叫作小资,现在又加进了波西米亚元素,高级一点的还有贵族或留洋背景,一招一式都有个范儿。
  
  张爱玲的真性情,与之根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现在她很紊乱,这无疑是一种负面影响,但紊乱之后的幻灭,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灭者,虚幻之破灭也,捅破虚幻的肥皂泡,方能触及真相,没有经过幻灭的人生多么虚浮,不敢经历幻灭的灵魂,多么脆弱,从某种意义上说,幻灭未尝不是一种淬火,所谓百炼成钢,总要经历这么几道。从此之后,张爱玲再也不会那么激烈地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把人世间劈成天堂和地狱这两半,她学会静默地艰涩地审慎地触摸生活,感受它的繁复多变。
  
  如果说前面的幻灭都是针对具体的人,紧接着到来的一场幻灭则关乎理想,张爱玲自小好强,和一切胸怀大志的人一样,她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活在对于未来的期待里,“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这梦想里还有一个孩童的梦想和天真,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超越物质生活的追求:
  
  一场场幻灭连缀成人生(4)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当初被父亲羁押时,张爱玲是考虑到求学的黄金年龄被耽误,才下定决心离开的,她所有的决定都围绕着这个梦想,一切都要为它让路。
  
  在黄素琼的支持下,张爱玲发愤图强,1938年,她报考伦敦大学,获得了远东区的第一名,但这时欧战爆发,她没能去成伦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学,黄素琼则随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
  
  香港之于张爱玲,是一座特别的城,她带着隐秘的宏伟抱负来到这里,既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虽然她是求学,但那感觉,跟《倾城之恋》里,到香港“捞世界”的白流苏也有几分相似吧?在小说里,她这样描写白流苏对香港的第一印象: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如此生猛的描述,是否取材于她的个人经验?
  
  来到香港之后,张爱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仔细琢磨老师的想法,门门功课都是优秀,一口气拿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可能被保送到牛津大学深造,大好前程就摆在眼前,她就等着展翅高飞了。然而,一个大事件发生了,大四这年,港战爆发,战争像一块大披风,遮蔽了个人的一切努力,张爱玲看得大过天的成绩,在兵荒马乱的世界里,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荒诞,仿佛眼前的布景被谁陡然转换,前途远景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摆在眼前的,除了死亡,便是千方百计躲避死亡。
  
  除了生命本身,其他皆是身外之物,没有比战火中的人更懂得“活在当下”四个字,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吃喝与恋爱,发展了几千年,仍不过是“食色”二字。
  
  回到上海,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说起这次遭遇,仍然愤愤不已:“只差半年就毕业了啊!”可那又怎么样?战争是没商量的,或者说,命运是没商量的,但我以为这对于女作家,未必是一件坏事,一次次的幻灭,剥除生命之上的附丽,使得张爱玲能和真相劈面相逢,无可躲避地,杀出自己的一条血路。
  
  张爱玲想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续读,至少拿个文凭,但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战争爆发之后,她与母亲失去联系,姑姑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又在失业中,姑姑倒是建议张爱玲去找父亲要钱,当初离婚协议上说好的,张爱玲的教育费用由父亲负担,后来她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她父亲和继母好一通笑话,说黄素琼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弄上这么一个包袱。如今让张爱玲回头要钱,不免视为畏途。
  
  张子静却一力撺掇,回家之后又跟父亲提起,张志沂沉吟了一下,毫无表情地说,你叫她来吧。张子静认为,父亲这是对姐姐离家出走一事未能释怀,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一种不知所措,许多种感情一道涌来,怨艾,恼怒,怀念,怜爱……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羞涩,张志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
  
  张爱玲那边,又何尝不是,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了父亲家,在客厅里,见到了张志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张志沂很温和,叫她先去报名转学,“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
  
  张子静这段回忆,百余字左右,若是让张爱玲来写,一定大大超过这个篇幅,重新走进父亲的家——尽管不是当年她离开的那座房子,她也一定会百感交集的吧,沙发上是否还有散放的小报,窗前是否还有雾一样的阳光?她对气味那样敏感,一定不会忽略掉鸦片的味道,她曾经对那味道那样鄙视,时过境迁,那味道能否成为一条通道,领着她迅速回到从前的时光?
  
  张爱玲的面无表情,不全是冷漠,可能还有百感交集,是面对太深太重的感情时的情怯,作为旁观者的张子静如何能懂得,那短短的十分钟,她和父亲什么都不用说,但什么都说过了,说完之后她匆匆离去,他们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种决绝,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有一种感情,你是不可以对它做决定的,是拿它没办法的,你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听凭不讲道理的命运随意调度,命运没有安排这对父女再见面,他们便不见。
  
  对于这段往事,张爱玲一字不提,那里面太浓厚太纠结的感情,怎样说,才不会错?
  
  
  
  
  

完成时间:2009.05.17 00: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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