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时候,写作开始教散文。主讲的是一位许姓中年女先生。
先生圆脸,个中等,体微胖。衣服半旧,穿大学老师很少穿的布鞋。捧着一摞讲稿走进教室的时候,一脸笑嘻嘻的,没一点师道尊严。
第一堂课,先生只在黑板上写过一个字——“淡”。
这一个“淡”字,先生给我们讲了四周十六个课时。从“素淡”到“淡泊”;从诗意联系到书法;从先秦说到五四;从尼罗河的埃及金字塔讲到日本的樱花。每每说到动情之处,先生都会低下头,静静地看上半分钟讲台上的讲义。然后歉然地朝我们笑笑说:“我好像不太适合讲散文,看我,自己都做不到‘淡’”。
先生说,在她那个年龄,她是算得上是很幸运的。她家境一般,去苏北农村插队六年。文革后,她是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在插队的六年间,陪伴她的就是一个“手抄本”。上面抄的是朱自清、俞平伯、施蛰存的十几篇散文。她说,她插队的地方最美的季节,是寒冬腊月。田里的活少,可以眯着眼袖着手,倚在朝阳的土墙上晒一会太阳,感受着太阳若有若无的温暖,可以默诵上几段朱氏散文,完全将自己置身于那一片有着淡淡哀愁的荷塘月色中。先生说,和她一起插队的很多人常常会哭上一晚上。她似乎没哭过。她觉得也没什么太过难受的,就是生活确实苦了一点。但是,在那个年代,哪儿的生活又不是一样呢?也许是无法忘记那段插队的生活吧,先生后来选择了散文作为专业。
喜欢上先生课的人不是太多,经常有逃课的现象,先生从来不以为然。名照点,那是学校的规定,但是她从来不记录谁逃了课。先生说,你们这么年轻,不喜欢散文正常,应该喜欢诗歌才对。先生每次讲课前都会拿出我们交的习作评点一二。有一天,竟然没有从评点开始,就读起了一篇习作。那是我的一篇习作——《霜天的白头翁》。“霜天的清晨,推开家门,屋前猪圈的草棚上,栖着两只白头翁••••••”先生在教室里踱着步,语调舒缓地读着我的习作。我把头埋得很低,在这个班级里,我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学生了,我没有勇气去平视同学们对我投过来的赞赏的眼。后来,先生把我的这篇习作寄给了“扬子晚报”,登了出来。
领到80元稿费的那天晚上,我约了另一个同学来到先生的家。先生家在三楼。先生家有一面窗户朝着大街。先生的书桌就在窗下。看到我们来了,先生很是有点意外。先生说,家里很少有人来。他们一家不太爱串门,所以,来他们家串门的也就少了很多。看到我们盯着她戴的眼镜,先生莞尔一笑,说没觉得自己老,就是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到了晚上,不戴老花镜,没办法看书写字。
我们去的时候,先生正忙着赶一篇稿子,那是报社约的,第二天要交稿。先生给我们看了,题目是《临街的窗》:“我常常坐在书桌旁,隔着这一扇临街的窗,不用出门,我便知道外面的景象。小货郎每天这个时侯,都会从窗下吆喝走过;街道张伯这时候,肯定在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下与过路的人下棋正欢••••••”
很晚了,从先生家出来,走过三楼的那扇窗下,我看到,窗帘已拉起,橘黄色的灯光很柔和。我想,灯下,先生肯定又在伏案,她说了,答应报社明天一定交稿的。
大学毕业后,一直也没有回去看看先生。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想来,先生也已退休,也已鹤发。我这么多年一直保存着后来在报纸上登出来的《临街的窗》,也会偶尔拿出来,很仔细地看上一遍。每次看着看着,就会想起,讲台上,先生的模样。
先生写的是隔窗看到的世界,先生为我打开的是人生的一扇临街的窗。
2009-4-11于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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