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想起奶奶。不仔细扳下指头,我甚至不能准确说出奶奶已经离开了多少年。
在我父亲九岁的时候,奶奶守了寡。
据说,爷爷那半辈子,活得很是滋润。爷爷是厨师,左右相邻的红白喜事都要来请爷爷去主事。爷爷去的时候,总是挑一个担子。担子一头是做活的家当,另一头坐着梳着独辫子的父亲。爷爷的腰板子总是挺得恁直,哼着小曲,踏着大步,甩过一户户人家和村子。
私下里,很多人都很羡慕奶奶嫁了这么好的一个夫家。奶奶也感到很满足,吃穿不愁,妇道人家的,也没啥事情好做,于是就踏踏实实地给爷爷生孩子。据说,爷爷要去的时候,紧握着抱着一个娃娃的奶奶的手,看着跪在地上高矮不一的六个娃娃,爷爷泪儿直趟,嘴颤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没说出来,就断了气。只是眼睛没来及闭上,睁得很大。
我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就总会有,家里所有空间都被人塞满的感觉。四个姑姑,两个叔叔,还有姑姑的孩子,那一大家子,人可真叫多。在我的四个姑姑中,二姑和三姑每次要走的时候都是抱着奶奶哭得泪人似的,久久不肯抬步。奶奶也哭,但是奶奶从来不说一句话。看到二姑和三姑走远了,奶奶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村子边的那棵老柳树下,手搭凉棚,看着姑姑们远去的背影,直到夜色渐起,直到出村的路完全和黑色交融在一起••••••爷爷走后,家里一点点生活来源都没了。奶奶只好靠变卖家产过日子,没两年,家里能买的东西都卖完了。没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八口人通通饿死。奶奶就把最漂亮的二姑和三姑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
后来,我问过父亲,奶奶把两个姑姑送人的时候,奶奶能受得了吗?父亲说,没办法,要活命,只能那样。
父亲说,奶奶很少哭。小日本占领南京的时候,我们村也驻过日本兵。有一天,父亲看到奶奶从外面挖野菜回来,跑回家扔掉篮子就把自己反锁在里屋里,一个人拼命地哭。父亲说,那一夜,奶奶的哭声就没停过••••••父亲从小就告诫我们,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忘记,但是那段历史不能忘记!对小日本的仇恨不能忘记!不仅我们不能忘,我们还要告诉我们的子子孙孙也都要记住。记住,我们的爷爷辈,我们的奶奶曾经经历过的那一一段屈辱的过去!
父亲说,两个姑姑被送走的时候,奶奶也哭的。姑姑们哭得凶,奶奶没哭出声来。奶奶蹩在墙角,脸抵着墙,一手一个搂着我的两个小叔叔。泥墙上两道水印一直垂到地面。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们一家随父亲在外地生活。每年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回到老家,和奶奶一起过。我喜欢钓鱼,每天天麻麻亮就跑出去钓鱼。那时候不懂事,去了哪儿钓鱼也不会告诉奶奶。于是,在我们那,上了岁数的老人至今还记得,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裹着小脚的奶奶就会端着一碗稀饭什么的,,喊着我的小名,翻沟过坎地到处找我,给我送早饭。
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五月的一天,我从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我感到眼角是湿的。梦里,回到了童年,我在河边钓鱼,远远地听到奶奶在喊我,我答应着奶奶,可是奶奶的喊声还在继续,奶奶好像听不到我的应声似的。我站到河梗上来,我顺着奶奶的声音看去,我也看不到奶奶,于是,我急醒了。那天上午,我在上课的时候,系辅导员进来把我叫了出去,我哥在外面,他两眼通红,他说,奶奶去了••••••
那以前,我一直不相信鬼神。但是,那以后,我动摇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但是,我相信,至亲至爱的人之间一定有那么一种不被我们现在的科学所认知的信息交换通道。在那个通道了,没有阴阳之分,没有远近的距离。心的传递是无碍的,是无间的,是永恒的。
又到清明时节,又到了该去给奶奶的坟头添一抔新土的时候了。然而,今年我可能不能去奶奶的坟头去磕三个响头了。身处异乡的我只能向着故乡的方向鞠上一躬,用这种文字的方式向泉下的奶奶问一声安了。
我相信,在那个通道了,奶奶能听到她的孙儿想对她的问安:奶奶,你还好吗?孙儿想你了!
2009-3-30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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