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婆娘，还不赶快把那辆摩托车的车胎补好，磨蹭什么？一会别人就过来拿车了。”李胃躺在躺椅上，跷起二郎腿，嘴里叨着一根烟，幽闲地吞云吐雾。
　　 菊英刚从市场买菜回来，才走到店门口就听到李胃大呼小叫。她擦着脸上的汗水，幽怨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放下菜蓝，换上油污斑斑的工作衣，菊英端了一脸盆水到摩托车前。她动作麻利的卸下车后胎，只是心里那个气呀，怎么也不能消。以前李胃不是这样的，他对自己恩爱有加，从来不让自己碰维修店的活，就是偶尔到店里看看，他还会把凳子抹了又抹才递给她坐。现在这是怎么了？菊英纳闷着，无端陷入沉思。
　　 “死婆娘，还愣着干嘛？车胎别补漏了。上胶的位置要擦毛，这样才能粘牢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也记不住。”李胃看见菊英蹲在摩托车前，又大声叱道。
　　 “知道了！”菊英小声应着。
　　 “知道了还不赶快干，一会别人就来拿车了。”
　　 菊英没再说话，埋头干了起来。
　　 “车胎补好后，再把刹车调一下，车主说刹车松了。”李胃一边看电视，一边指点着菊英干活，嘴里唠叨个不停。
　　 菊英抹去脸上的汗，一脸怨气，脱下工作衣，她又到橱房准备中午的饭菜。李胃依旧躺在长椅上，抽着烟，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
　　 晚上躺在黑暗中，菊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你怎么啦？睡不着？”李胃问。
　　 “没怎么，就是睡不着。”菊英望着幽暗的屋顶，心潮起伏，她搞不懂李胃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变得这么快，简直是判若两人，原来一直对自己好好的，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这几个月来，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人又瘦又黄，连脾气也变得难以捉摸。他硬逼着自己学修摩托车，可这在以前，他是连碰也不让自己碰的，学就学吧，我也没说不学，至少还可以当个帮手，可他没必要横眉竖眼的对我，成天瞪着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好像不把我生吞了就不甘心，我做错了什么？菊英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泪水流了一脸。
　　 “你怎么啦？”李胃听到菊英的哭泣声，转过身，面对着她问。
　　 “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没有！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李胃伸手擦去菊英脸上的泪水，奇怪地说。
　　 “这几个月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哪点没做好？你要我学修车，我就学，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我改，可你不说，总冷着一张脸……”菊英说着，又低低的哭了起来，伤心的哭泣声在这寂静的夜尤为凄凉。
　　 “别哭了，让邻居听到会笑话的。菊英，别哭了，好么？”李胃轻抚着菊英的手臂，温柔地说。菊英没有理睬李胃，哭得更伤心了，泪水涟涟。李胃没有再说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菊英紧紧地搂在怀中，让她在怀里哭，仿佛紧抱着一块珍宝。李胃心里很乱，他爱菊英，他也不愿意看见菊英受累、受委屈，可是自己这么对她，完全是为了她好，希望她能学到一门手艺，至少可以挣口饭吃，想想自己的身体，李胃的泪就像泄了闸的水，肆意横流。
　　 那天上午在店里，摩托车才修到一半，他就感觉体力不支，整个人虚脱似的，豆大的汗珠直冒，汩汩而流。他支撑着坐到长椅上，脸在瞬间苍白如腊，没有一点血色。稳定一下后，他起身喝了一杯开水，感觉整个人还很难受就决定去医院看看。交待好几个徒弟后，他没有告诉菊英，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他以为拿点药吃就会没事的，可是主任医生却给他做了b超，又让他去拍ct.一个上午，他就在医院里折腾着，做了全身检查。再看见主任医生时，他想问一些话，可是看见他严竣的表情想问的话又吞了回去。在等待检查结果的几天里，他惶惶不安，茶饭不思，他有种预感，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出了大问题。拿到检查结果的那天，主任医生要他马上住院治疗。李胃看着检查单上赫然醒目的四个字：肝癌晚期，脸色煞白，颓然的低下头，又轻轻的摇摇头说：“不用了，谢谢医生！我看这病也难治好。”他踉踉跄跄的走出医院，一个人去了离医院不远的小公园，坐在大榕树下，目光悠远而荒芜。他想了很多事情，泪水在不觉中溢出深陷的眼窠。
　　
　　菊英躺在李胃的怀里，黑暗中，她没有看见李胃流泪的眼，却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泪水。她抚摸着李胃的脸，不安地问：“李胃，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一起想办法。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心烦意乱的？”
　　 李胃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把菊英更紧的搂在怀里，想把自己全部的温度都传递给她。这样的日子不知还可以过多久？李胃每次询问自己时，心里异常难受，虫噬般。
　　 李胃很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他要把自己的手艺都教给妻子，只要妻子学会了，学精了，以后挣口饭吃也不那么困难。他狠起心谩骂妻子，是希望她能不再爱她，以后他去了，她就可以没有牵挂的找过一个男人。李胃用心良苦，可这一切，他怎么能够告诉妻子呢？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
　　 李胃每天手把手教妻子维修摩托车。菊英初中毕业，李胃给她讲解各种原理和分析故障原因时，她也能听得懂，或许大多数女人天生就对机械不感兴趣吧，她学起来很吃力，但她知道丈夫让自己学，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学得很用心。
　　 “死婆娘，这又忘记了。你要学会判断，在第一时间内准确判断出问题所在，找出故障原因，你可以听车声，也可以观察尾气排放状态……”李胃严肃而认真。
　　 菊英看了李胃一眼，悻悻的，没有吭声。几个徒弟站在边上面面相觑。
　　 几个月下来，菊英从对摩托车一窍不通，到现在，她也能独立处理一些简单的故障了。丈夫教得很细心，只是没什么耐性。菊英不再介意他左一句“死婆娘”，右一句“死婆娘”的叫唤，爱的昵称千万种，他爱怎么叫随他去。李胃见菊英渐渐上路了，心里很为她高兴，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知道如果菊英到时想自己独立开店，这点水平是不够的。他希望菊英能够快一点，更快一点学会自己掌握的技术。他知道时间不多时，心里总会莫明的处在一种焦虑状态，有时明明想对她温柔一点，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硬梆梆的“死婆娘”。李胃还把自己当年学维修时买的书全整理出来给菊英，重点部分还刻意画上红线。看着菊英满手油污，李胃心里很难受。或许吧，菊英以后会遇见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她就不要遭这份罪了，毕竟修车是男人干的活。晚上抚摸着菊英日渐粗糙的手时，李胃会心痛的一遍又一遍亲吻着，那原来是一双皮肤细腻、光滑的纤纤玉手呀。
　　 一天，李胃又蹲在摩托车前教菊英和几个徒弟处理发动机故障时，突然腹部一阵绞痛，大汗淋漓，他硬撑着想自己站起来，眼前一黑却一头栽倒在地上。菊英惊惶的大叫，她扶起人事不省的李胃哭着大喊：“李胃！李胃！你这是怎么啦？你别吓我呀！李胃？？”她哭喊着，抚摸着李胃微凉的额头，不知所措。还是其中一个徒弟忙中不乱，他马上拨打了“120”电话。一会功夫，李胃的衣服全湿了，汗水直流。还是那个稳重的徒弟，他扶着师傅，转头对哭泣着的菊英说：“师母，你赶快回去拿钱吧，一会救护车就来了，去医院肯定要花不少钱。”菊英拭去脸上的泪水，小跑着上到楼上拿钱，只是每走一步都那么沉重，脚仿佛注了铅似的。
　　 去到医院，李胃被推进了急症室，菊英把钱交给徒弟由他去交各种钱。她焦急地守候在急症室门前，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徒弟交完钱回来，让菊英到凳子上坐一会。菊英茫然地摇着头，泪流不止。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悄悄流逝，对菊英而言，这是多少漫长和难熬的等待呀。短短一个多小时，菊英仿佛等待了漫长的一生。她担心着李胃，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一个医生出来了，菊英忙抓着医生的手问：“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医生没有回答菊英的问话径直走了。菊英望着那个离去的白色身影，头一阵晕眩，竟瘫倒在地上。徒弟扶起师母，把她扶到凳子上坐着，捏捏她的人中，菊英才缓悠悠睁开双眼。
　　 “你师傅呢？他出来了吗？”菊英急切的询问那个疲倦的徒弟。
　　 徒弟摇摇头，没有说话。
　　 菊英的心又悬得高高的，她走到急症室的门前，想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了一个小时，急症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年老的医生，菊英渴求的望着他，嗫嚅着问：“他怎么了？还好么？”
　　 “我们已经尽力了！他的病早该来治……”老医生的话没有说完，菊英摇晃着，顺着墙根瘫坐在地上，她茫然的望着紧随在老医生身后的担架车，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李胃平静的躺在担架车上，一块苍白的布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也无法听见菊英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菊英被徒弟搀扶着，踉踉跄跄的跟在担架车后面一路痛哭。
　　 李胃的父母从家乡赶来时，菊英跪在二老面前，除了流泪却再也说不出话。几个徒弟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向二老交待了一遍。老泪纵横的二老，伤心欲绝，但他们还是搀扶起跪在地上的菊英，颤颤巍巍地说：“菊英，我们没有怪你，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说着、说着，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我怎么就不多个心眼，要不也可以早点陪他去医院检查、治疗的，我怎么就没注意到他这几个月来的反常呢……”菊英一直埋怨自己，她无法原谅自己的忽视。“好儿媳呀！这不是你的错，或许这是命吧！”李胃母亲抚摸着菊英的头发安慰她说，自己依旧泪水横流。
　　 丧事办了。李胃的父母回家乡了。
　　 菊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没有生气的屋子里，神情落寞。她沉浸在自己的哀痛中不肯自拔，她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就没注意到他那张日渐消瘦、蜡黄的脸呢？为什么不多关心他一些，至少也可以发现他生病了？望着相框中笑容洋溢的李胃，菊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整理李胃的遗物时，菊英从他一件西装口袋里找出了那份检查单，看看日期，她豁然明白了李胃的良苦用心。“你怎么那样傻呢？为什么不让我一起陪你去医院呢？”菊英喃喃自语，泪水悄然划落。
　　 打开李胃的抽屉，菊英发现了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信很长。菊英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展开信。
　　 “菊英，我的爱妻：我要先走了。当我从医生手中接过检查单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打击，我要崩溃了。‘肝癌晚期’，这可怕的字眼让我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也没想到……对不起！我不该也不想那样对你，天天责骂你，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尽快一点的掌握修车技术，我心里很急，我不知道我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我想在我走之前，你能够独立为别人修车，这个店的位置还不错，生意也好，只要你能够支撑起来，以后的生活就可以好过一点……”
　　 字字深情，让人动容。菊英看着，泪水模糊了眼眶，模糊了早已泪痕斑斑的信纸。她知道李胃在写这封信时一定是流着泪的。她了解李胃，他不放心她，怕她找不到工作而受苦。
　　 菊英坐在椅子上，泪人儿似的，静静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