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突如其来
2002年7月8号凌晨,天刚刚蒙蒙亮,睡在二楼晒台上的纪美珍,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只听见楼下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好像是同村的巧姐和堂弟媳桂子在叫喊:“美珍!美珍嫂!快开门......”美珍心想:这一大早的,能有什么事?她一边胡乱找件汗衫套上,一边回应:“来了,来了。”
拉开门闩,美珍打着哈欠,说声“进来吧”,自己先返回屋子里。奇怪,她俩没有跟进来,却在门外嘀咕着什么。美珍这才发觉她们脸色不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大门的侧面还站着一个男人,是和自己男人在矿山同一个班的高升。美珍这才感觉情况有些不妙,她连忙问道:“高升,出了什么事了?你不是在上班吗?怎么这早就回来了?你柱子哥(美珍的丈夫)呢?”高升的脸色更是难看,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半天嗫嚅着说不出句话来,美珍问得急了,他干脆一把蹲在地上,伤心伤意哭了起来。
巧姐和桂子过来,一左一右扶着美珍,把她让进屋子里,巧姐哽咽着说:“美珍,你可要挺住哈!高升从矿山刚一回来,就给我和桂子报的信,他怕你一下子接受不了,特意让我们陪着一起来......我苦命的妹子呀!竹子出事了,矿井塌方,他被石头砸倒了,已经送去医院。妹子,你可要挺住呀,你还有四个孩子要养。”美珍一听这从天而降的噩耗,眼前一黑,顿时昏厥了过去,待她回过神来,嚎啕大哭:“天啦!怎么会这样呀!这叫我怎么活呀!这死鬼,早说矿井上班太危险,不想去了的,是我逼他把这一个月干完。是我害了他呀......”
一行人跌跌撞撞赶到大路口,拦辆车直奔县城医院。一路上,高升断断续续描述了矿难的概况。当时是凌晨3点左右,高升进入井里还不到100米,只听见里面突然传来几声巨响。第一感觉:出事了!他调头就往外跑。柱子当时正井里头打风钻,据后来跑出来的人说:柱子在逃命的过程中,一块巨石砸断了他的脚,血直往外淌,整个矿井都能听见几个被石头砸伤的矿工痛苦、凄厉的喊叫声,可当时谁敢回去救他们呢?说到这,巧姐暗示高升别再说下去了,美珍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躺在巧姐的怀里,捶胸蹬腿,痛不欲生,“是我害了柱子,是我害死了我男人呀!”。
赶到医院,矿管人员在门口候着,说是遇难的人都已经死了,直接送去了火葬场。美珍一把抓住他们,哭诉、纠缠、撕打着,“为什么不救我男人,是你们害死了他,你们要遭天理报应的......”闹腾了一阵,她再次昏厥了过去,被送到医院急救室抢救。村里的叔伯兄弟们也陆陆续续赶到,一部分人和矿管谈判处理善后事宜,一部分人分工去通知亲戚朋友,巧姐和桂子则在医院日夜守护着美珍。
第二天,美珍拖着羸弱的身子坚持要出院,住进谈判的所在地---市政府招待所。善后的事宜全权由村里为事的叔伯兄弟处理,他们有重大事情就跟她商量一下。三天过后,双方终于达成赔偿共识,柱子的尸体才得以进行火化,回家举行殡葬仪式后,在村子后面的祖坟山上安葬。七天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家在风雨飘摇中
美珍和柱子是1983年经人介绍结婚的。婚后虽说是家庭底子特别薄,但凭着柱子的吃苦耐劳、聪明能干,加上美珍的持家有方,日子过得还算红火。两人积攒点钱后,头一件大事就是把原来的土巴屋拆了重建。慢慢地四个孩子相继出生、上学,经济上才越发显得捉襟见肘,柱子这才重操旧业去矿井打工。风钻工的工资的确很高,但也有相当大的危险性。这之前,村里已经有几个男人在矿山出了事。
人来人往那几天,美珍还不怎么觉得孤单,这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她无时无刻不想起死去的柱子。原来只要柱子不上班时间,两人总是一起进进出出,打理菜园,收拾庄稼,有时候自己累了,衣服都是男人洗的。现在美珍只能强打起精神料理好家庭,照顾好儿女的衣食住行,一到晚上,她就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不想哭声吵着了儿女们。有时候等他(她)们睡着了,自己一个人来到后山柱子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赔偿金到位的那一天,美珍特意弄了几个菜,把村里一些管事的叔伯兄弟请来聚上一桌,算是回报一下他们这几天的辛苦。几盅酒过后,村里年长的叔伯把卡放在桌子上,而没有直接交到美珍手上。他委婉地说出一些顾虑,美珍还没等他说完,已经知晓是什么意思了,她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叔爷的意思我懂,我知道你们也是为我的儿女好,怕这钱落在我手上,万一我带着钱另外嫁人了,可苦了这几个儿女。今天做侄儿媳妇的也表个态:第一,我没打算再另外嫁人,我就是再穷再苦,也要把这几个儿女拉扯大。第二,钱放谁那都可以,但有一点,明年开春以后,我打算用这钱建栋两层楼的新房子,里外装修下。这钱是柱子的命换来了,钱用在什么地方,得让大家看得见。”
8月底的一个晚上,大儿子大狗走进美珍的歇房,说是跟她商量个事:不打算继续读书了,他已经和舅舅商量好,去城市打工,为家里剩份开支和多挣点钱。美珍一听火冒三丈,她操起一把扫帚,劈头盖闹朝大狗打去,边哭边教训着儿子:“你这伢怎么这样不听话呢?你父亲刚死,你书也不读了,别人会怎么想呢?再说,不读书你能有什么出息。”任凭美珍怎么哭诉、敲打,大狗只是一句话:不读书,要去做事。母子两闹上几天,最后美珍拗不过儿子,让他去他舅舅那。
儿子走后,美珍又是哭上几个夜晚。她了解他是一片孝心,可就是自己心里的弯转不过来。这让她一次次想起死去的男人来:柱子要是活在,还会发生这些吗?
寡妇门前是非多
开春后,美珍就说到做到,把原来的老房子卖,另择一地基建新房。村里许多人不理解:好好的钱,干嘛不存着备用家庭使用和孩子读书,偏偏要盖房子呢?又不是没有房子住?一些相好的妯娌也来劝她,美珍坚持自己的做法。盖房子,一来可以为孩子的将来留点基业,二来把钱花在房子上,她就是想表明一个态度:她不会带着钱另外嫁人。
盖房子在村里绝对是大事,乡里乡亲的来帮忙的人不少,可这都是看时间允许,谁也不可能天天呆在这。美珍一个人忙里忙外,光是一日三餐准备建筑师傅和帮工的吃的,就够她忙的。几天下来,她人瘦成了皮包骨,实在难以坚持下去,美珍决定请柱子的大姐夫来帮忙,全盘负责师傅们的安排和建筑材料的购买。
有了大姐夫的参与,美珍明显轻松了许多。但这样一来,她耳闻目睹的闲言闲语也多了起来。开始别人还只是私下嘀咕,反正人正不怕影子斜,美珍根本没把这当会事。后来有的居然当着两人的面,半真不假开起玩笑来,美珍也只是一笑了之。听着她们越说越过火,她就有点坐不住了,有一次,当面和一个相好的妯娌顶撞起来,弄得那人和大姐夫都不好意思。夜里美珍想起这事,又是一顿老哭:自己都这般境地了,怎么就没人理解她的苦楚,还拿她开玩笑呢?
第二天,大姐夫说是家里有事,没来帮忙。再过几天,他干脆跟别人出外做事去了。美珍也少言寡语了许多,愿意来帮忙的,她继续招待好,不来的,也不去请。实在忙不过来,宁可花钱请人。村里那些说闲话的人估计玩笑开大了,不再提起这事。只是这一来,可苦了美珍自己,又得忙里忙外。
险遭凌辱走绝路
新房建好了,家里的钱也差不多空了,这情形当初酝酿建房子的时候,美珍就预料到了。她相信凭自己的一双手勤劳苦干,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在大儿子在他舅舅那里打工,每个月还能帮衬一下。加上自己生活过苦一点,日子也就过来了。
最怕的是一年两季三个儿女读书所需要的报名费,一次性要拿出一千多元钱来,家里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点钱,都花在读书上。有了大狗的先例,美珍不想让其他三个再走他(她)们哥哥的前路,除非实在是成绩不行,读不下去。
平时一有空闲的时间,美珍就在附近到处打听,哪里需要小工,只要是花上力气可以挣来钱,也不论做什么事情。村里的人都同情这女人,谁打听到哪里短工,就第一个通知她。谁要是临时有事缺勤,就让她去顶替。
这个村就在矿山脚下,随着矿产品价格的直线上涨,矿山周围开始到处开办一些小型的选厂、冶炼厂,急需大量的劳工。村里只要是富余的劳力,都可以在这些厂矿找个班上,美珍自然也不例外。厂矿都是实行“三班倒”制,美珍最怕是上零点和四点的上下半,半夜一个人走在山路间,阴森森的怕人。
和美珍同班的还有另外村子的一个中年人,他叫云生,人很健硕,但头脑简单,用土话说叫没有熟过心的那一种,快40岁了,一直单身。几次夜晚下班,云生都主动约美珍一起回家,开始美珍拒绝的多,也怕别人说闲话,后来试着同行几次,云生不多言不多语,美珍也就没当回事了。从内心上说,她也确实希望走夜路有个人壮胆。
有一晚上,两人再次下班同行,云生因为晚上厂里聚餐多喝了点酒,一路上话也多了起来,而且带有挑逗性。美珍预感今天晚上可能要出事,她尽量不搭腔,快步前行盼着早点赶回家。刚一走进后背山的枞树林,云生兽性大发,他从后面赶上来,铁钳般的双手一把美珍抱得死死的,手掌尽往美珍的胸部上乱揉乱摸。美珍的乳房被他抓得眼泪都痛了出来。云生一边把她往地上拽,一边说着满带酒气的浑话,美珍只能拼命地挣扎,四周空荡荡,喊天天应,喊地地不灵。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又一拨下班人的说话声,还有手电筒的光亮闪烁,美珍趁这畜生一愣神的工夫,死劲地踹上他一脚,然后撒开脚来往家跑,这才逃脱了一场劫难。
回大家,惊魂初定,美珍几多年憋在肚子里的心酸和委屈,一股脑子释放出来。当寡妇这么多年,听了多少闲话,受了多少冤枉气,她都一声不吭忍下来,今天晚上居然被人如此凌辱,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好怎么做人呀!不晓事的人,又不知道该怎么想呢?
她想起死去几年的男人柱子,她狠他!他是走了,把四个孩子留给自己。又有几个人理解她的苦衷: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三个儿女都睡得香甜,美珍一一在他(她)们床前站了一会,然后梦游一般走出门,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脑子晕晕的,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一片空白。突然,背后一声大喊惊醒了她:“妈!你要干什么?”美珍猛地回过神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走到水塘边了,再往前一步就掉进水里了。大女儿慧子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哭喊着:“妈!别这样,回去了。你要死了,我们几个怎么办呀!呜......”美珍一转身,母女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事后美珍想起这晚都心有余悸,当时要是真的自己跳水死了,这个家可就完了。
挽救儿远行千里
第二天,美珍就去把厂里的工作辞了,专门在附近打短工。打短工不但工日没保证,而且非常劳动量非常大。晚上收工回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倒下床就想睡觉。好在女儿已经大了,懂事了,回家可以吃上一口现成的热饭。
三个儿女相继初中毕业,成绩都没理想,也不想继续深造,美珍也只能由着他(她)们。老大还是在他舅舅那帮忙,老儿去广州混了两年,没攒上一分钱,后经邻村的一个后生介绍,去了北京他那学徒修理无线电。老三慧子也是常年在南方打工,只有最小的女儿英子在家跟她一起生活。
儿女都算比较听话,生活平平淡淡地过。只是老大20出头,美珍一直想找点给他找个媳妇成个家,自己渐渐老了,身体也不好,想早点接个媳妇帮衬一下。美珍找大狗商量几次,这孩子老是推托。
08年6月份的一个晚上,美珍接到老二细狗“报喜”的电话,说是由于自己表现突然,被总公司派到广西柳州学习,学习完后直接在那里分管一个店面,自己当经理,主管全盘的业务。美珍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这可真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辛苦这么多年,儿子争气,总算熬出头了。细狗继续说,由于刚到那里学习开展工作,需要3000元钱的费用打通关系等等。美珍一边琢磨怎么弄钱,一边安慰儿子安心学习,钱的事情她来操心。
两天后,3000元钱按细狗提供的账户打了过去。
这之后,细狗经常打电话回来报喜,说是学习、工作如何如何,当然,完了总是要家里寄点钱去。美珍有时候问多了,问他具体在干什么,他就不耐烦。这一来一去的,美珍先后寄去了5000元钱,可细狗的要求始终无法满足。美珍把这事跟娘家的哥哥一商量,哥哥第一反映是:这孩子是不是在搞传销。美珍再问问村里一些经常出门跑四外的人,大家一直的意见:细狗绝对陷入传销的圈子里了。
细狗再打电话回来,美珍直接把意思说明白了,她要儿子马上束手,马上回家。细狗的态度非常强硬,坚决不回家。他把美珍狠狠地数落了一顿,说她没见识。他很快会发财的,发大财以后才回家。以后美珍再电话过去,他要么遮遮掩掩,要么干脆不接。
美珍气得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没出门。她不能由着老二就这样废了,于是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上柳州,哪怕是擒,也要把儿子擒回来。她把自己去柳州一事电话里跟细狗说过,细狗是一百个不答应,而且说她就是来了,自己也会去接她,也不会见她。细狗这番话更坚定了美珍去柳州的决心。从没出过远门的她,这次为了挽救儿子,走上千里寻子的征途。
一下火车,美珍就找不着北了,手拿着儿子所在的地址,到处找人打听。好心人还给她指点一番,更多时候遭遇的是鄙视个白眼。带来的钱本来就不够多,饿了就随便找个小摊吃碗面条,也不敢随便做公交车,一不小心,就多跑了冤枉路。
见到儿子的那一刻,美珍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儿子那冷漠的眼神和寡淡的话语,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戳在她心口上。当她看见儿子住的地方像狗窝一样,吃的是根本看不见油星的白菜萝卜,美珍的心都碎了,抱着儿子眼泪直往下淌。来了以后她才得知,细狗是被邻村一个叫胡子的一家人拉进来的,她对着胡子破口大骂:“你还算人吗你?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什么人不好害,害我一个寡妇家......”胡子任由着美珍的叫骂,完全无所谓。美珍说得再多,他一句话给呛回来:“你家细狗是自愿来的,我根本没逼他,不信你问他自己。有本事,你叫你儿子跟你回去呀!”
美珍这会是较真上了,儿子不跟她回,她就不走,每天就赖在那里叫骂。时间一长,那个团伙的人实在是怕了她,也劝说着细狗跟着他母亲一起回家。母子两人终于踏上了回程的列车。
回来以后,噩梦还在继续。细狗已经完全适应不了家里安静的生活,人呈现疯狂的状态,不吃不喝,但精力特别充沛,骂起美珍来没完没了,说她不该拉他回来,短了他的财路,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急了还动手打他母亲。一些叔伯实在看不过去,就来劝他阻止他,可都被骂了回去。没办法,为了防止他再跑,美珍只好把细狗关在一间房子里,由着他一个人去打闹,希望通过时间来慢慢净化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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