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看着它落地。
　　
　　 它挣破胎衣，血淋淋地钻出来，满身滑腻。一双惶惑的大眼睛望着四周。它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站起。数次重复，它终于站稳，轻呼一声，钻进它母亲的肚下，开始吃奶。
　　
　　 二周之后，它的毛色变为枣红，由于奶水的滋养，它浑身肉块饱满，精力充沛，四处撒野。它在我午休的时侯走入屋内，把我舔醒；在我看电视时，悄悄钻到我身边，凝神定定望着屏幕，若有所思；它经常把脑袋塞入一个篮子或者瓦罐，自己把自己套牢，急得乱摇脑袋怒不可遏或惊魂不定。有时侯它莫名其妙地一阵狂奔，然后站定，回眸一望，一脸傻乎乎的微笑-----我认为傻根或许三多小时侯应该就是这种笑容。
　　
　　 等它停止吃奶，开始吃草时，它开始变得瘦和硬。肥而壮的婴幼儿体态日渐消退，我对它要求日渐苛刻。我们给它取名麦黄。它日渐向一头青年公牛的体型靠拢，它被扎了鼻环，用绳子穿过鼻环套住脑袋，拴了起来。这让它很不舒服，可它还是渐渐适应了。
　　
　　 我想，每一头牛，都要走这一步。但我更喜欢它童年时期的撒蹄狂奔。小公牛麦黄结束了这段时期，正如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告别童年，走入校园，走入社会。
　　
　　 布谷鸟在天空鸣叫的时侯，是小麦即将成熟的标志。洛阳西部的小麦，在收割前显得无比壮阔，漫山遍野全是金黄色波涛，在夕阳晚照之下闪闪发亮。风把健康庄嫁的香甜吹送得到处都是，家家都是磨镰刀的声音。
　　
　　 镰刀磨好之后，大多挂在墙上。刀刃寒光闪闪。
　　
　　 收割下来的小麦推积如山，需要用板车运至打麦场。小公牛麦黄是拉板车的主力。此时它的体重已经超过一吨，一身肌肉块块毕现，走路地面会因之震动。头上的牛角已经竖起，陌生人看见它都会主动躲开。
　　
　　 天热。麦黄经验尚缺，起初劲力十足，渐渐很不耐烦。我比它更不耐烦。它耍脾气的时侯，我会用鞭子打它，甚至用脚踢它。每受一鞭或者一脚，它便显出一幅知错模样，马上奋起。
　　
　　 这一天我们一共运了十几趟小麦。天阴了，将要下雨。雷声轰轰，震人心魄。小麦如被雨淋，将会受潮发霉。我告诉麦黄，坚持一下，最后一车了。这一车装得过满，我感到了车把的沉重和难以操控。我想麦黄也感到了吃力。我和它相互鼓励。
　　
　　 车行至斜坡，向下走。麦黄此时不必受力，受力的是我，我必须双臂向上抬起车把，双腿蹬紧路面，如此控制板车向下俯冲的势头。可是我撑不住了。车子有些向前冲，我的步子越来越快，前面的麦黄觉察到了异样，回头一望。车轮撞上了一块石头，车身一侧，向崖下翻去。
　　
　　 我本能地跳了出来，高喊一声：麦黄！我看到它的双眼露出一种不解的神情。满车小麦，像一座小山，向崖下翻去。它拖着麦黄一起向崖下翻滚。小麦四散，在这翻滚中，有时侯能看见麦黄，有时侯看不见。
　　
　　 最后终于安静。我爬到崖底，从麦堆中翻出了麦黄。它卧在地上，一颗一颗的泪珠从它的大眼睛里面流出。它的肛门在向外汩汩冒血。我用牙齿咬开连结它与板车的相连的绳子，希望它能站起来。它做了几次努力，并没有站起来。
　　
　　 它在一声声地低声哀鸣，低沉而无助。此时雨下了起来。
　　
　　 兽医赶来，作出结论：不行了！后胯摔坏了，内脏肯定也有重伤。大人们的意见是，当作菜牛，杀了卖肉。一位牛经纪闻讯而来，很快找了一帮人将麦黄运走。
　　
　　 我那时侯人还小。一个小孩，人微言轻。没人听我的意见。
　　
　　 麦黄如此轻飘地从我的眼前一晃而过。可我忘不了它的眼神。
2008年09月26日22:09 [补记]
     这是转自朋友的一篇日记，它让我心里泛起一阵悲凉——想起小时侯姥爷家的大狼狗黑虎——每天，上学的路上，四舅的身后跑着我，我的身后跑着黑虎，我们仨总在一起
　　
　　 后来，出来个什么不许养狗的政策——黑虎被打死了……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