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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挂着那件白色的衬衣,黑色的外套。两个相对的颜色,来自同一个男子。白色来自黑夜,而黑色来自白天。就如同他本人,站在每一个时间,都鲜明清晰到不容她忽视。她相信一见钟情。电光石火之间,被撕裂而散落于宇宙各处的灵魂找到遗失的另一半。不需要理由,无所谓年龄,性别,外貌,甚至种属。脱离了任何虚无的束缚,只留下更加虚无却真实存在的某种人类并未可知的能量。她以为人不应该无视,甚至逆反这种能量。
开了窗,没有风。衣襟垂下,一切仿佛静止。她询问了楼下管理员,不曾有如她形容的男子居住在此。来客登记也没有。他仿佛是她杜撰出来的梦境,从未真正存在于这个空间。她站起身,走过去拉扯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真实的触感,柔软,厚实,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她突然感觉后悔,不应该那样匆忙的清洗这两件衣服。此时此刻,她开始怀念茶树香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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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的石子依然在散发着热度。橘红色的太阳在远处的城市边缘,躲在殷红斑驳的云层之后。他是一个黑色的轮廓,印在艳色背景上,占据了那么大一片的画面。她看得痴了,竟忘记了要上前打招呼。这样的高度,远离街道的喧嚣,没有声音。天色黑下来,没有了视觉。这个城市的夜晚,就算是晴天,也很难看到星星。而今天,连月亮也躲了起来。不知是谁忘记了开灯,对面的广告牌只剩下一个灰白色的轮廓。
在墨色的夜里,嗅觉和听觉变得异常的灵敏。茶树香皂的味道如期望中一样随夜风悄然而至。裸脚踩在天台的地面上,离开的时候会有硌进皮肤里的石子,在行进中掉落下来,发出微弱的声响。
你在找我?
她点点头,觉察到他也许看不清楚,便嗯了一声。
谢谢你的衣服,我已经清洗干净,需要还你。
其实不需要那么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微凉的空气从鼻腔,气管进入肺中,浇灭一腔火焰。
要不要下来我家,坐一坐,喝一杯。
垂死挣扎一样的危险邀请。
我觉得这里比较凉快。
那……我陪你。
惴惴一颗心等待他的回答,却只有沉默。不过,沉默好过拒绝。她踌躇着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偷偷的侧过头看他,看不真切,隐隐约约的。鼻子里有期待中的味道,已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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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天台?
嗯。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地方。
对不起。
其实不需要说对不起。
又是不需要。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完全没有一丝空间的时候,不需要还给他衣服,不需要讲对不起。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因为人家根本不在意。她低头用脚趾拨动一颗石子。顺便看看她的小脚丫旁边十五厘米处,从暗色睡裤里伸出来的另外一双脚。比她的大出很多,脚趾修长,微微弯曲抓紧地面,仿佛很善于行走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在夜里光着脚走上天台。她把鞋子放在一边,学着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脚下的路。冰冷坚硬,钻心的疼。
她是怎样的人?
她?你很想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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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扎成一条马尾。白色的圆领衬衫,配套的圆摆裙。裙摆处有一圈毛绒球,随着她的走动,如浪花般弹跳。
那一年,她十二岁,我十七。
我在那条胡同的深处租了一间房子。屋顶是单薄的石棉瓦,左右都是隔壁屋子的外墙,粗糙的表皮变成了最令类的内部装潢。房东在两间房子之中的窄道上搭了一个顶棚,拉了一条电线,挂上一盏灯。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暖气。洗澡洗衣都要去房东的院子里打水。每天定时,错过了就要等明天。做饭取暖都要点炉子。烟筒顺着房顶直通到胡同里,如果我做饭,走进胡同的每人都能看到。当然,我很少自己做饭。很麻烦。
那就是我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处栖身之所。下雨的时候,我总要用沙袋挡在地势略高的那一侧门口,防止雨水流进屋子里来。那一天,我回到家,看见沙袋被人踢到一旁。雨水像小溪一样,从屋子中间蜿蜒奔流而过。一个女孩站在昏暗的屋子中央,娇小干瘦。她转过头,指着画架上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嘴唇抽搐,却发不出声。眼中,脸上亮闪闪的,都是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米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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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这个天台。
他低头轻笑。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条胡同早已不复存在。我与她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消失在这个城市的发展脚印之下。无法再次证实与体验的记忆,如今想起来,一切宛若虚构,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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