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挑战(一)
我跨过栏杆,站在医院天台的边缘。我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感受天地在我身边,颠倒,旋转。
并没有尖叫和奔跑的脚步声来打破宁静的阳光。我并没有挂在树枝上,也没有在地面拼凑出一幅扭曲的图片。我躺在一个温暖而宽阔的陌生怀抱里,睁大了眼睛,忘记了时间与空间。
看着太阳的光线模糊了他脸庞的边缘。笔挺的鼻子,饱满的嘴唇。一双浓黑的眸子,在他苍白的脸上,静静的凝视着我。那么温柔,那么淡定。
如果他身后张出一双白色的羽翼,我宁愿相信,自己已经死去。
多么希望此生就停在这一瞬,我们彼此凝望着,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听着他的胸膛里微微震动的声音,心随着他生命的鼓点,渐渐趋于平静。
不知道这样对望了多久,我感觉那仿佛是一生的时间。他的眼神终于移开了。他捞起我的缠绕了纱布的左手,轻轻的放在他大大的手掌里,小心翼翼的像捧着风吹及逝的流沙。
活下去,真的那么难么。很轻很轻的声音,温柔的像风从花园里吹来的芬芳。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静静的看着他。
他扶我站起,拢着我站在天台的栏杆边。伸出手,企图要抓住一根随着清风飞舞的蒲公英。
你知道么,能够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事。每天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是最让我快乐的。
我的心,仿佛被划开了一个口子。我靠在他的胸口,喃喃的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些自己都想要忘记的事情讲给这个陌生人听。只是心头的那些满满的塞在里面,几乎让我窒息的情绪,宣泄而出。
他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连脸上的表情,都一直那么平静,淡然。我终于又沉默了,看着他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庞发呆。
他突然冲着我微笑,活下去,也许真的需要很多的勇气。但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也许人生过程中会有不幸,有不如意,至少你还有时间和机会去等待一份幸运和顺遂。你拥有的明天,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明天,那是我从记事起,就在努力追逐的奢侈品。
我抬起手,轻轻的抚过他的脸庞。你是天使么。他的嘴角,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他拥紧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就这样拥抱着沐浴阳光温暖的热度,直到一群人噪杂的声音打破了我和他之间的宁静。我看着他被安置在一个轮椅上,缓缓的向着门口推去。
他突然停下了,转过头,冲着我说。
生命,是上天赐给你的,你可以享有它,就要珍惜它。连带我的那一份,勇敢的活下去吧。
剩下了我一个人,站在天台上。风吹散了留在我身上他那淡淡的一丝温度。仿佛一切都是虚幻,根本没有发生过。
只是心终已归于平静。脑海中的记忆,仿佛已经变成别人的故事。那里,只剩下那双温柔如水的黑色眼眸,并回响着那句话。
能够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事。
生命的挑战(二)
坐在窗前,看着树上第一片红叶。退色的夏艳,本应悲伤的季节,而我的心却不知飞向了哪里,无意识的傻笑。就要出院了,又要回到某个没有自由的空屋,对着一室沉闷的空气。这难得的好心情,经得起怎样的消耗。
身后的门打开了,我没有回头。那张我曾经如此迷恋的脸庞早已失去了光彩,像个纸面具一样僵硬,仿佛总是躲在太阳的背后,带着抹不去的阴影。所以我就那么坐着,闭着眼睛,感受着两道目光在我的背后游走,缓慢的写着一篇怎样的文字。
一声轮子压过地板的轻微的响动,把仿佛已经入定的我拉回了现实。我转过头,一下子愣住了。呆呆的看着我的天使从轮椅上站起了身。你就这样迎接你的新“主人”么。他抬起双手,很俏皮的勾了勾食指和中指,给他的话戴上了引号。
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我起身冲进了他的怀抱,感觉他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便站稳了,轻轻的拥着我。怎么是你,我以为是他,我要出院了,我。。。他的手指轻轻的按在我的唇边,挡住了我絮叨的言语。我知道你要出院了,不过不是回去那里。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我满脸疑问的看着他像孩子般有些得意地笑脸。他点点头。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让他们放过我的。他的手轻轻的抚过我的脸颊。你说过,我是你的天使啊。
我推着翔的轮椅走出我的病房,正式成为他身边的一名贴身看护。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换来了我的自由。我只知道看护这个工作对于我这个并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技能的人并不能胜任。但是翔身边的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固执与任性,毫无理由的迁就着他的各种近似无理的要求。我清楚的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潜台词。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人,就随便他去吧。
我问翔,你究竟生了什么病。他坐在轮椅上,苍白的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其实也没什么病,只是他们太紧张了。他站起身,伸展了手臂围着轮椅转了一个圈。突然站定了,抬着头往天上看去。
一群鸽子从广场的一侧飞起,在空阔的天空留下一片振翅的回音。他伸出手,抚摸着它们在空中划过的轨迹,脸上一片向往。
翔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外的世界于他的诱惑,是一种奢侈的毒药。也许离开笼子的危险,是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失去生命。但是至少有一次展翅翱翔的机会。曾经看过,听过,感受过,就可以心满意足的微笑着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的等待着,等待着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那一刻。
我走过去,紧紧的拥抱着翔虚弱的身体。他轻轻的揽着我的腰,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身材高大,他的胸膛很宽阔。可我这样的拥抱着他,却像拥抱着一件最最脆弱的陶瓷娃娃。那么的缥缈而不真实。
因为命运的残缺和身体的残缺,因为同样厌倦了生活在怜悯的目光下。两颗孤单的心在相遇的一刹那就已贴近了彼此,努力的想要从对方那里吸取一些补偿。我贪婪的依附在他单纯而温柔的灵魂边上,试图借以洗涤自己的罪恶。他入神的听着笼子外面光怪陆离的生活,想象着自己无法经历的日子。
也许是上帝对我肮脏过去的一种惩罚吧。我的爱情里,不再有情欲两个字。这乌托邦一样的爱,仅到一个拥抱为止。
生命的挑战(三)
那是我最平静的秋天。只要在翔身边,即便不是在天堂,即便这世间依然肮脏如常,日子也是快乐的。
每一次他偷偷的拉着我,躲开那一群坚守岗位的看护,走出他那个精致的鸟笼子,我都不曾阻止。我不忍心阻止。自由,已然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
街角的公园,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翔不能走太长的路,而那里离医院很近。大部分时间我们就坐在长椅上,看着公园的花,从盛开到腐败枯萎。看着街边的树,一片一片的叶子,变成杏黄色,然后随着秋风,一片片凋落。
喂喂鸽子,松鼠,或者偶尔经过的流浪狗,就可以让他一整天保持着嘴角最温柔的弧度。看着公园角落的孩子们的游乐设施,他有些蠢蠢欲动。我拉着他的手起身,走过去,把他安置在了一座秋千上。
翔有些慌乱的抓着秋千的锁链,任我轻轻的推动着。渐渐他脸上的害怕消失了,他开始学会自己摇摆着驱动秋千越荡越高。
翔松开手伸展着手臂,快乐的大叫着,引得路人一阵侧目。鸟儿飞翔起来了,我心中一阵感动。于是泪眼朦胧中,我忽略掉了黑色铁链映照下的面孔,已经渐渐没有一丝血色。
翔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正站在走廊里。我面前的那个人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的视线穿过那个人插着腰的臂弯里,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他。他微笑着,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我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努力活下去。
我不怕那些人的责备。我怕的是自己良心永恒的不安。好在上帝并没有把我的天使召唤回去。我厚着脸皮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在那些人敌意的目光里,等了他出来。
看着翔静静的躺在那里,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厚实的嘴唇,没有一丝生气。只有一侧悬挂的点滴瓶轻轻的摇摆着,像一个钟摆一样,细数着他余下的生命。
我又哭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开始拥有了那么多眼泪。是心中的冰山融化了吧。如果我的泪能过换取翔多一天的生命,我应该愿意把自己都化成泪水了吧。
那些人没有办法敢我走的。因为翔一直抓着我的手,即使睡着的时候也没有放开。大家的纵容又一次的给了我这个罪人留在翔身边的机会。我无所谓,怎样的恶毒眼神,话语,伤害我没有经历过。我只是那样的固执,固执的呆在他的身边。我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眼前这个虚弱的人儿。
翔又一次睁开眼,我正靠在他的床前,看着夕阳照着他苍白的侧脸,有些透明,有些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一切像梦一样,那么的不真实。
梦是什么。他低下头,轻轻的拨开贴在我脸上的碎发。梦是踏着夕阳种树,还是,夕阳映射在树林中的影像。他笑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紧了我。
心有些颤抖。在夕阳下种的树,是否能顺利长大。夕阳的光线,又能否照亮树林呢。
生命的挑战(四)
酒杯空了,只剩下几片冰块的残骸贴着玻璃缓缓的随着手的摇摆而颤抖着。调酒师偷偷瞄了我几次,想要问我要不要续杯。我只是沉默的看着酒杯发呆。我已经不想再喝醉了。酒精麻痹的只是身体,而思绪和记忆已经深深刻在心底,只有在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消逝。
翔走了。他被他的父亲送到了太平洋的另一边。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任性撒娇。因为他走的时候,正在昏迷中。所以我留下了,所以我又像个游魂一样晃荡在这个城市了。没有人会禁锢我,也没有人会需要我。
绕了那么多圈,我还是一个人。
在我三十岁生日的这一天,心有些疲惫。我想,我现在应该算是一只孤单的老妖精了吧。
裹紧了大衣,走出了酒吧美丽典雅的雕花大门,走进浓黑的夜。身后的门静静的关上,隔绝了噪杂的音乐和人们喧哗的声音。拐过街角,将一片五彩靡虹抛在身后。
我喜欢这冰冷的夜,夜风吹过裸露的皮肤,仿佛翔永远微凉的手指。他离开我身边已经多久了。秋叶早已落尽,带着他的梦,也带着我的梦,归于大地。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所以我不能如翔的嘱托,真正的放下自己的过去。我依然无法面对我生命里那些纠缠不清的灵魂。但我知道,我至少可以履行他离开前的承诺,找一个可以陪伴的人,无论明天是晴是阴,继续活下去。连带他的那一份,努力的活下去。
走进密封的过街隧道,隔绝了夜风,突然感觉心头一阵空虚,一片淡定。
隧道的楼梯平台边,歪坐着一个年轻的卖唱人。怀里抱着一把吉他,帽子低低的压在脸上,也许在睡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安静的冰冷的深夜,还有不归的街头艺人。
拖着脚步,慵懒的高跟鞋回荡在隧道深处。吉他声突然响起,伴着低沉的呢喃。
夜风里的玫瑰,你从哪里来。
今夜里的笑容,你为谁绽开。
谁来分享你的寂寞。
迷离眼神,步履轻盈。
谁来拥抱你的虚空。
放纵的夜,欲望的风。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坐在台阶上,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他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拨动着吉他的弦。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孤单的旋律一起哼唱。
开心的人生,虚荣的梦。
五彩的人生,无常的命。
虚伪的人生,贪婪的本性。
匆匆的人生,脆弱的心灵。
歌声在空荡的隧道里,带着冗长的回音,一遍又一遍的盘旋。
不知道什么时候琴声和歌声已经停止了,只是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旋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都没有讲话。
他摘下头上的帽子,胡乱的拨了拨头发。他有一张不算帅气,只称得上清秀的娃娃脸,配着他藏在宽大衣衫里有些单薄的身体,看起来好像还未成年。
他重新戴回了帽子,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我。
你家,有没有空房间。我,没有钱。
生命的挑战(五)
我的住所空荡荡的。春天刚回来的时候,买了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开包装,我就“住”进了那个让人做恶梦的地方。离开翔之后,却又没有了当初回来这个城市从新生活的心情。而这个孩子,竟成了这半年里我唯一带回来这个所谓的家的人。
为什么要带他回来,我根本没有去思考。我想应该是他问我有没有地方给他容身,而我刚好寂寞,如此而已。
买这间公寓的时候,我偷偷的幻想过要接我的孩子过来住,所以特别准备了一间小屋子。这也是这间公寓里唯一一个精心装扮过的屋子。只是半年的时间,我都没有打开过。
打开那扇门其实需要勇气的。我没有。跟在我身后的他在我愣在门前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没有了耐心。他的手握在门把手上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阻止,就径自开门走了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跟在他的后面走了进去。空气有些憋闷,很重的灰尘味道。他看着有些幼稚的装修皱了皱眉头。你孩子的屋子?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已经走过去打开了窗,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变出来一块布,打扫起来了。
抱着新的床单被枕再次走进这扇门,他正坐在一把对他来讲比例有些小的木头板凳上摆弄着他的吉他。断续的音符挑动着我某一根神经颤抖着带来一丝隐痛。
如果我的第一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也差不多是这样十几岁的年纪了吧。
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吹醒了我一时的恍惚。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我刚要转头离开,他突然停下了,指着小书架上的一个像框。那就是你的孩子?很可爱。
我感觉像被人在背地里开了一枪,正中心脏。伸手扶住了桌子,稳住了摇晃的身躯。我大口的喘了几口气,猛的冲了过去,抓起了摆在最上面一格的盒子与相框,头也不回的躲进了自己的卧室。
盒子与相框被我丢在了卧室的角落。昏黄的灯光照着它们,像一部老旧电影的一个片断。
躲在阳台的阴影里,吹着夜风喝酒。一杯又一杯机械的灌下去,品不出味道。也许是眼泪流得太快,随风挥发掉了酒精。我怎样都喝不醉。我只是冷。冷到全身颤抖。心依然是撕裂的痛。干巴巴的,流不出一滴血。
我这样枯坐着,看着窗外浓黑的没有一丝杂色的天空。凝视着,凝视着,眼睛就疲惫了。有些迷离,有些纷乱。
用了很久的时间,我才意识到,那是太阳升起前的第一道曙光,从玻璃窗折射过来的图案。于是,我的三十岁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站起身关窗,趴在窗台上看依然空旷的小区街道,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匆匆赶公车的行人。还有那一大块铅灰色的云掠过,在清冷的天空留下一片阴影。
又是新的一天来到了。
生命的挑战(六)
拉开抽屉,看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看了看敞开的卧室的门。小桌小椅小床小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连灰尘都没有。
也许我带他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完全陌生的一个人,我该如何信任。我有点自我埋怨。已经三十岁的人了,不应该依然靠着冲动过活。好在消失掉的只有那个抽屉里前几日从银行取出的五千块纸币。就算买的一个教训吧。
裹紧了单薄的丝制睡衣,不想吃饭,不想洗澡。喝进肚子里的那些酒让我空洞的肠胃,空洞的头脑一起绞痛。
走进宽大的壁橱,关上门,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这里是属于我自己的黑暗角落。没有人可以侵占。静静的窝在翔的轮椅里面,想象着他的怀抱,微凉的体温。手指轻拂过他可能轻抚过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这样,就可以再次拉起他的手。
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前行的感觉,很惶恐。你要充分的相信站在你背后的人,然后将自己前进的方向,赋予他人之手。翔给予了我这样的信任,于是冥冥中,我丢失了我的心。
翔让我找一个人懂得珍惜我的人,陪伴我的日子。除了他,我想我很难找到另外一个听了我的故事后还可以如此淡定的人。我已无法再爱上任何人。心早已随他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如果他放手,我宁愿一切沉入海底。
朦朦胧胧之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睡着了。一阵杂乱的丁丁当当声响从壁橱的门缝钻了进来,闷闷的。很想起身察看,却发现自己头晕晕的,四肢无力。勉强抬手摸了摸额头,滚烫如火。吹了那么多的夜风,我病了。
恍惚间,仿佛有强烈的光直直的照着我的眼睛,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光线中摇晃。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却怎么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我像被包围在了一片凝胶一样的液体中,无法控制自己,随波飘荡。身边的世界摇晃的厉害,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呼唤着翔的名字,我想,一定是他来接我了吧。
不知道这样迷迷糊糊的过了多久。直到感觉一丝清凉的液体伴着苦涩从唇齿边滑入口中。我咧了咧嘴,醒了过来。面前是那张清秀的娃娃脸,眼中带着一丝紧张。我揉着依然剧痛的太阳穴,品着嘴里异常的苦涩,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我给你喂了退烧药,很快就好。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措了措手。那个,我煮了粥,我去看看。
看着他的背影从门缝中消失,我有些糊涂了。他不是已经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呢。头又开始搅动般的疼痛。不管他了,生病的时候,总是需要有个人照顾的。
我突然又想起了某个宽大空洞的卧室,想起了某一次吹透了夜风后的病痛,想起了躺在床上等死的颓败,想起了那个无微不至照顾我的人,继而想起了他们。
父亲,哥哥,儿子。我生命里的三个男人。
撕裂,辗转,缩瑟,黯然。
生命的挑战(七)
当我再次踏出卧室的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我愣在那里,一时挪不开步子。原本空荡荡的客厅,堆满购物袋和纸箱的角落已经清空。我买的那些书架,桌椅,已经被组装了起来,安安静静的站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书架上摆着我从各个国家带回来的纪念品,桌椅上铺着洁白的桌布和配套的椅垫。沙发后面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抽象派的画。线条扭曲着,颜色凌乱。好像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还有一只狗。
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从厨房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他,看见我愣在那里,有些慌张。他把那盆汤放在桌上,摘下手套,有些局促的措着手。那个,我这几天没出去,那个,啥,我闲着没事就,我那天买了一幅画,就是那个,恩,你好了,我出去赚钱,还你。
我有些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冲他招招手,然后向沙发走过去。
他坐在对面,抿着嘴,偷偷的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要住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住多久。他低下头,不知道。
你的家人知道你跑出来么。他一愣,然后连连摆手,不小心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隔热手套丢了出去。我不是跑出来的,真的,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我扬了扬眉头,表示我的不相信。他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神开始飘移。
你成年了么,在哪里上学。他猛的站起,你等一下,然后跑进了他的卧室。一阵翻东西的声音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他从里面抽了几张纸出来递给我。
两份死亡证明书。
我19岁,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的父母,车祸。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唯一的亲人,我姑姑。
我不置可否。这太像八点档泡沫剧。我托着腮,想不出来要如何处理。
我可以留下了么。
我叹了口气,可以,不过是暂时的。
我不知道留下他是对是错。生活已然不再是我一个人享受孤独静默的日子。一切都像是一场幻觉,一场梦。而我宁愿相信,这绝不是一场阴谋。
没有朋友和同学可以依靠,我只好花钱托了侦讯社帮我给这个孩子寻找亲人。一日一日的等待都没有结果。他反而过得轻松惬意,自然的仿佛他原本就属于这间屋子。而我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有温热的早餐等候。无论怎样消沉颓废,永远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有躲在那间我精心装扮过的卧室里,每天都会响起的断续的吉他声。
窝在壁橱里的我,似乎越来越多的妄想着,就让生活这样持续下去,也许不算是件坏事。
就让他做我的孩子吧。让我有个人去爱,去关怀,去紧张,去期待。
很想就这样,沉浸在华丽的幻觉之中。
一切如梦,自欺欺人。
生命的挑战(八)
这个孩子很个性。我不想让他继续在街头卖唱,我总觉得那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他居然拿出一张街头艺人的营业执照,告诉我,这也是正经工作。
这个孩子很偏激。我和他讲,我大学的时候,也曾经在咖啡厅,抱一把吉他唱歌。他说,他不想唱给那些花钱买小资感觉,其实连什么是音乐都不懂的人。
他说,他坐在街头,可以唱给阿公阿妈,唱给路过的情侣,唱给牵着孩子的母亲,唱给匆匆经过的生意人。他说,音乐也可以属于平常人。只要坐在人群中,就算没有人看到他,没有人听到他,他也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摇摇头,放任了他去。无法战胜他的固执,任凭他每天放一些钱在那个抽屉里。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从他早上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担心。外面有没有坏人呢,会不会冷。有时候,我就远远的站在街角可以看到他的地方。听着噪杂的车水马龙间隙中,风吹来的断续音符。
我没有发现,我不再每天睡到傍晚才起床,也不会总是在天黑透之后才把自己藏在浓妆艳抹的面具下,穿着裸露的衣服独自去喝酒。甚至我窝在壁橱里思念翔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了。
当街头巷尾被节日的一片红色包围的日子,我和他不约而同的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回家。两颗头凑在餐厅的桌子前,笨手笨脚的弄了一地残碎的菜叶,两张白色的花脸。笑声,尖叫声不断,一直到饺子出锅的那一刻,我们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但是笊篱放下去之后,捞上来的,却是些散碎的面皮,和分不清内容的碎馅。很明显的,他眼中的欢愉变成了失望。我安慰他说,我有买现成的冷冻饺子,咱们现在煮来吃。他没有理我,一个人走了开去。
我端着从新煮好的饺子走进客厅。电视上正播着晚会,他背对着电视跪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发呆。我把饺子放在茶几上,叫他吃饭。他没有动。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刚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的噎在了喉咙里。
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我扶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面对我。你没事吧,来,我看看,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儿,两道泪痕冲掉了脸上残留的面粉,有一点儿滑稽。我忍不住想要笑,于是顺手把他搂进了怀里。乖哦,不哭哦,有什么事跟我说。
我妈每年,过年都会亲自包,饺子给我吃。为什么我包的,饺子就都,破了啊。
饺子煮破了没关系啊,我们已经有新煮好的饺子吃了,乖哦,不哭,看小脸儿都哭花了,就不帅了。
并排坐在沙发上,捧着碗,一只只的胖饺子被我送到了他偶尔还会抽泣的嘴里。无论他平时表现的多么有主意,多么独立自主,毕竟还是个孩子。想起什么来了,还会哭鼻子。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划过,我伸手接住,轻轻的抹了去。夹起另一只饺子递了过去,他却没有张嘴。看着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猛地一头就扎进了我怀里。
我好想我妈,我好想她包的饺子,我好想我家那只狗,我。。。
被他抱着,手里的碗筷没有地方放,我只好用下巴蹭着他的头顶。乖哦,你已经长大了,你的妈妈在天上看到你还哭鼻子会笑你的哦。
他坐直了身子,眼巴巴的看着我。我放下东西,帮他轻轻的擦干了眼泪。他突然抓着我的手,把脸靠在我的掌心。
我可不可以叫你,干妈。
生命的挑战(九)
于是我们这对母子就经常一起出去吃饭,逛街。有时候我还会陪他站在街角唱唱歌。只是我依然无法感受到在街上唱歌的乐趣。我总觉得大马路上过于噪杂,而且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汽车尾气。
我们频繁的出双入对,甚至让邻居中传出了我包养小狼狗的闲话。他起初还有些忿忿然,不过看我俩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也渐渐放下了敌意。
日子只要自己过得愉快就好,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
当他看见壁橱角落里的那个盒子和相框,小心翼翼的试探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像往常一样发狂。只是没有料到悲伤与不堪的潮水只是那样清淡的涌进了脑海,汇成了一个湖,让人有种溺毙的无力感,却已经没有了往日海啸般的冲击力。
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句话那么的简单,这个事实其实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启齿,却让我过了这么久,才有了一点点勇气。
还有3个星期,他就要六岁了。
干妈,那为什么,他没有跟你,一起住呢。他瞟了瞟那个卧室的门。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我还不想把这样的故事讲给一个孩子听。
干妈还是希望能,接他一起住吧。
我不知道。也许留在他爸爸那里更加适合他吧。
怎么会呢。妈妈的怀抱,对于孩子,也是很重要的。而且那首歌不是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眼泪静静的落下。仿佛心湖中漫出来的一般,怎样也止不住。他没有过来安慰我。因为他唱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地哭起来了。
我从壁橱里走出来,陪他靠着床边坐在地毯上,互相依偎着,用泪水清洗着自己心头上的伤口。
就这样,一起慢慢停止了哭泣。相视而笑之后,开始漫无目的的聊天。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走到卧室门口,回头冲我说。干妈,从今天开始,我挺你,如果你寂寞,我永远会在你身边的。
我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永远是多远。其实也没多远。因为征信社那边有了消息,而他,就要离开了,去陪伴他真正的亲人。
他离开的时候,我包了一个很厚的红包给他。他想拒绝。我说,干妈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干妈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干妈只有这些身外之物可以送给你了。就算干妈感谢你陪我的这些日子。真的,我很开心,很快乐。
他的姑父搬走了他的行李,他回头紧紧地拥抱着我,想到他就这样离开了,鼻子一阵酸。但看着他的眼眶里也开始犯红,我还是强忍住了泪水。
他爬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干妈,你应该接你儿子回来住的。哪怕只有一阵子而已。我相信,他一定很想你,和你一起生活的感觉,真的很好。
生命的挑战(十)
干儿子的无心之言,只给了我一瞬间的冲动。我关上门,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个空空的儿童室,一如独自面对的我心底最后一道自我欺骗的防线。真的接那个孩子过来住,就要把那里清空了,贴上白色的防护垫。我就要赤裸裸的面对现实,无法再关着门,做自己的梦。
夜幕渐渐包围。躲在屋子的角落,看着隔壁阳台上还未卸掉的节日彩灯,闪烁着那一个厘米的光辉。黑暗还是黑暗。室内的空气很安静,很干涩。缺了一个人,竟觉得如此的死寂。
偷来的短暂做母亲的感觉,让我心柔软。柔软的想着我那个从来没有感受过母亲怀抱的孩子,被硬生生的刺痛,又不愿闪躲。肆意的揭自己的伤口,看着上面滴下来的鲜血。想要笑,面部却异常僵硬。
其实孩子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我们。我们的自私,我们的放纵,我们的不负责任。一辈又一辈,无法停止的轮回与承传,与生俱来,永远洗脱不掉的罪。
或者我们也没有错,那个男人也没有错。一切只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只是命运放在锅里的食物,颠簸着被抛高,重重的跌下,反复的煎熬,然后被啃食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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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要过去了吧,春天快要来到了吧。身后的影子很长。需要等待的时间,应该也很长。
裹紧了浴衣,趴在阳台的窗台上,推开了窗,吹着风。很凉。我觉得我和老天爷一样踌躇不决。但他的犹豫不过这十几天,花总会开的,树总会绿的。
低头向下看,地面离自己很远很远。远的看不清行人脸上的表情。
我对这段距离,已经不再那么期待。仔细想想,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两个人,匆匆的来到了我的生活,又匆匆的离开了。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我一个人,活着。
干儿子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每次想要认真思考的时候,还是无法抑制的想要逃避。天使的话在我脑海里盘旋而过,在每一几乎崩溃掉的黑色夜晚。
活下去,也许真的需要很多的勇气。但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而有的人,却偏偏没有活下去的权利。
看到手机上的那个熟悉的号码,我有些迟疑。但我还是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那边的声音很低沉,很悲伤,却带着隐隐的轻松。
我说,我要见他一面。轩说,好。
白色床单微微的突起。很像小时候藏在被子里的玩具。我伸出手,轻轻的揭开。
工作人员已经给他画了妆。他静静的闭着眼睛,像个假娃娃一样漂亮。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嘴巴很小。脸上还擦了胭脂,肉嘟嘟的很可爱。
我想,他只是睡了吧。安静的像天使一样的容颜。我张开手臂,第一次拥抱着我的孩子。很小,很柔软。只是,不会有温度,不会有呼唤,不会有回应。
结束了,都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你带回家了。
孩子,妈妈给你准备了很可爱的房间,妈妈会买给你最好玩的玩具,妈妈每天都会给你讲故事,妈妈,妈妈这辈子,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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