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母亲来电时,大街上正下着一场没有预兆的急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措不及防的脸上,刺刺地疼。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没有以往不厌其烦的嘱托和唠叨。
此时的雨点就像一只只以捉弄人为乐趣的魔鬼,住满鞋子的时候有无形的手抓住双脚不放,他的步伐变得异常沉重。走在大街上,任凭雨点打在身体脆弱的部位,雨水冰冷地灌进眼睛、耳朵、脖子,还有无数急欲舒张却渐渐麻木的毛孔。如同八年前,他一个人无助地走在雨中,不在乎路人疑惑不解的目光。
八年。曾经懵懂的少年没有长大,却已备显苍老。
以前,他情绪暴躁如一只不可顺服的野马,容易激动,夸夸其谈,从而陷入自己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沾沾自喜。他害怕安静,时常刻意用夸张的动作和撕裂的叫喊来引起别人的注目,隐藏住内心的脆弱与自卑。他渴望自己是一部和不同陌生人无休止交谈的机器。不停地向人诉说他的辉煌的过往、激情的现在和充满希望的将来。偶尔停下来,他便如一只深夜迷失在森林深处,不知所措的小鹿,周遭的灌木丛投来冰冷而带刺的月光,静谧地在他心中渐却形成死气沉沉的可怕。
直到后来,他不自觉地沉浸在某种异样的安静中,堕落沉沦并不可自拔。他才明晰,安静也是一种享受。一个人的享受。
比如他可以安静地一个人淋雨。仿佛只有从天而降的雨水,才能稍微清洗掉那些永远也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揪心的痛楚和绝望。无情和麻木。世界在瞬间变得清净无比,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雨点落在眼前的水泥地上,水花四溅。听见水滴碰撞的细微声响。可以清晰地听到躲雨的人群从他身旁掠过时低低地抱怨。
人群的匆忙和抱怨的话语与他无关。
他慢慢安静下来。起初他只是一只伏在悬崖边上的野兽,等待一束火光的引诱,再次咆哮,并为惊跑的小动物暗自欢喜。后来是一朵在早春开放后过早衰败的小花,粉白的花瓣是落入水中或者新鲜的泥土,他并不在意。
②
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的确是安静的。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上进心,没有欲望,城市节奏的快慢与他没有任何瓜葛。他是如此地和正常生活格格不入。从质问别人安静地过渡到叩问内心。他只看到镜中的自己一脸的茫然与无辜。
他是安静的。
比如。他可以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停留在梅峰寺,坐在木板台阶上。等待小和尚准时迈着矫捷的脚步,穿过走堂,两三步爬上钟楼,听阁楼的木板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的目光跟随着小和尚手中的钟棍,不急不缓地敲在古老的钟上。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他心坎上,恰好,和他心跳的节奏相同。钟声会传得很慢很远,掠过不远处扫地的僧人,悠闲的游客,寺旁年代悠远的龙眼树,掠过莆田繁华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他们不停地从前一站奔波到下一站,终日劳碌只为了证明自我的存在。赚钱,花钱。最大化地体现他们自以为是的社会价值。
他说他不需要证明。敲钟和听钟一样,都需要起伏不大的心情,不同的心情会听出不同的声音。只有秉持安静的心,钟声才能长久在耳畔萦绕。
习惯有节奏的木鱼声拌着僧人们吐字不清的诵经声围绕着他的身体。如此,烦躁的心很容易就安静了下来。仿佛置身于人群与城市之外,一切尘世带来的烦恼,痛苦,拥挤与喧嚣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彷徨无助,都可以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一直以为俗世里的人出家后便可以丢弃所有的东西,包括有形的物质和无形的情感。所以,他说和尚们是没有家的。
他一度想远走他乡,在某个偏僻的小镇或者村庄落发为僧。不娶妻不生子,没有家庭的羁绊和俗事的纠纷。每天敲一次晨种幕鼓,做功课,看书,吃斋念佛。闲时在后院种一些可以果腹的果树和季节的青菜。过着清苦但自在的生活。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能。
他是一个一出生就被无数绳索捆绑的人。他不能自己。
③
一度他以为自己是神。无须像家人和乡邻一样对庙里那些端坐着不动,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们喃喃自语,跪地叩拜。
他是一个对世间没有任何企求的人。整天呆在梅峰寺中,对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的菩萨和穿梭于缭绕香火中的人群,暗笑不已。
他嘲笑一切,嘲笑自己。嘲笑愚蠢而被包裹的真实。
直到他从那些祷告的人群中发现久违的光。发现自己曾经拥有并在失去后一路寻找一路遗失的幸福。
那些去寺庙里烧香拜佛的人多数不是为了自己祈福。更多的,是为了祈求家人的平安。那时候他觉得,那些祈祷的人是多么善良又多么地幸福。他们有自己可以祈祷的人,有人住在他们的心里,不让他们感觉生活的绝望和无情。他说直到那个时刻才稍微有些明白,每个人都应该生活在对家人的希望之中,无所谓他们把希望付托于自己,付托于亲人朋友,或者付托于虚无飘渺而又高高在上的众神。
家一定是跟寺庙里人们祷告的幸福有关的。一定是跟希望和灯火有关的。是某种无法磨灭但他不能理解的信仰。
他困惑并沉醉于一个人的孤独,生活在自我营造的潮湿阴暗的空间,觉察不出任何希望。
八年前,他失去一个温暖的家。
封闭的生活让他逐渐忘却家的模样。家应该有多大?是圆的还是方的?是不是年少时那幢土墙堆砌的老屋,可以抵挡住风雨和屋外人冷漠的目光。是不是一定要有明亮的灯光照出围在饭桌前的每张彼此熟悉的面孔,一定要有亲昵与温馨的叫唤夹杂着偶尔的争吵,一定要有等待、期盼和祝福。或者是在永泰时每逢周末父亲奖励他一根棒棒糖时候年少朦胧的喜悦。或者是他骑在父亲的肩上一起游春时不肯下来一直撒娇的话语。或者是在他离家出走时家人脸上焦急的表情。或者是冬至那种自制汤圆中混杂着家人的味道。
他没有家。家是守望幸福的人们对未来的祈盼。而他的幸福,只不过是场揪心的疼痛,永无休止的挣扎。
④
他始终徘徊于一种自我酝酿的挣扎的边缘,冷眼旁观。仿佛那个在希望与绝望,有情与无情中痛苦挣扎的并非自己。看着自己被自己伤害,一点一点地消失,白渐渐吞噬黑,麻木渐渐吞噬疼痛。他彻夜狂欢。
直到遇见她。她告诉他,幸福很小很小。
幸福只是一种安静的心情。不为别人和环境左右,只被自己左右。如同白沙老屋的后山上,无人采摘的野果。庄边小溪浸没在水中或者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无人筛捡的鹅软石。你想他们是幸福他们就是幸福的,你想他们是不幸他们便是不幸的。
她就像一束穿过森林里重重树叶的过滤后抵达他眼睛的光芒,他们相互发现了对方并一直携手走向森林的深处。他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理智而清明的,却不料还有双手可以在他身体外拨开一层层屏障。然后贴近他的内心,引导他的心跳。
森林的尽头是一条悬在峭壁上的瀑布。有水花迎面扑来,水声巨大。仿佛是一整排一整排高大的树木倒下。他牵着她的手,觉得此刻安静无比。此刻的安静,与25岁以前的安静,全然不同。
世间的所有生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她说人的幸福和树上的叶子,天空的流云一样,很简单。一有事情做,二有希望,三有人爱。
但每个人在抵达自己的幸福之前,都会经历一场揪心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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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写这些絮叨的时候一直在XC的BLOG里听《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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