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间堪堪到了月末，杂志要出特别刊，敏颜的工作亦较往常忙了许多。思瀚又出差了，这一回是去香港，敏颜想，这样也好，思瀚不必为了照顾她而专门腾出精力时间来，她自己也能自由一些，至少加班的时间可以延长。以往思瀚在家时，她为怕思瀚担心，每次加班总是不敢太迟。
　　
　　这一期的杂志里有一篇关于吸食摇头丸的专题报道，主要是针对J市大大小小的迪厅，那些未成年少男少女们以及一些办公室的年轻白领，往往便聚集在这里，私下里传递着这种据说很刺激的小药丸，在J市，这样的迪厅很多，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半公开地贩售摇头丸，形成了一股隐约的暗流。敏颜是专门负责社会新闻的，这样的好题材自然不会放过，她打算做一期带有实拍图片和爆炸性消息的栏目，因此一直对此极是关注。
　　
　　可是，事情偏偏在这时出了问题。专门负责该栏目的同事生了重病，敏颜有心找人替他，可手边的人都是人人有事。敏颜工作的杂志社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人员极其精练，寻常三五件事往往都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故而环视四周，敏颜发现，除了她自己外，其他人实在是帮不上忙。通常情况下，敏颜自己在外跑的机会不多，因为她是主管，许多事交待给下头的人即可，可这一次，因为主题的重要性，她不放心将事情交托给那些年轻新进的人去办，所以准备亲自出马。
　　
　　虽然跑新闻对敏颜来说并非难事，然而迪厅酒吧之类场所，敏颜却都不太熟。她不是个喜乐的人，之前在香港工作时，那样衣香鬓影的地方，她亦只作平常，数年下来，竟也纤尘不染，甚而心存厌恶，认为那是专门消耗生命的去处。这样一来，去迪厅实拍采访便成了难题。敏颜曾去暗访过一次，只坚持了三分钟便落荒而逃。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满场的爆炸头、超短裙、妖冶的口红与夸张的衣着，还有放荡媚惑的眼神，竟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或一些与自己一样的白领职业人，五颜六色的他们将敏颜的白衫仔裤映衬得格外显眼，原本最最普通的服饰，到了这夜的场所，居然成了另类。
　　
　　好在，敏颜那次只是试探着暗访，并没带摄影师过去，问题还不算太大。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敏颜便知道，下次暗访时一定要融入这个圈子里才行，否则太过于显眼，会被保安注意到的。现如今记者并不是讨好的职业，被抓被打是常事，她不得不多加一份小心。
　　
　　为了让自己能尽快伪装成这些人的同类，敏颜特意去那种小专卖店聚集的商场买了一身行头，包括一件露脐装、一条超短裙、一双皮靴以及一件样式很拉风也很古怪的外套。杂志出版在即，所有稿件都在校对审批中，敏颜没有多少时间来细究这些另类人群的真正生活方式，只求一个形似即可。
　　
　　临去的那一晚，敏颜特意化了浓妆，涂了金紫色的眼影、打了鼻影还抹了腮红，妆容极其夸张，照镜子时，她自己几乎都认不出来，镜中那个艳丽妖媚的女子便是在办公室里端庄雅致的庄敏颜。
　　
　　这一次，敏颜选的是一间比较大的迪吧，来这里玩的人鱼龙混杂、为数众多，是手下记者探好的点，已经确定这里有摇头丸交易。敏颜和摄影师小赵一同进了场，两个人分工明确，小赵用藏在口袋里的小型相机拍摄这群人HIGH的图片，敏颜则以录音笔录下他们的谈话，以备后期整理文字之需。
　　
　　迪吧里的吵闹是敏颜意料之中的，她想，幸好她与小赵早就分工明确，无须再作交待，否则真不知他们说话的声音会不会被旁人听到，因为在这里聊天不是用说的，而是必须“吼”才行。敏颜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走进了大厅。这是一间布置得极其炫丽的迪吧，金属与玻璃镜成为了装饰的主流，带给人一种前卫的时尚感。敏颜与小赵打了个手势，便各自分头行动，他们已经约好，谁先做完谁先走，绝不多作停留。
　　
　　虽然时间才只到晚上9：00，酒吧的舞池中却已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敏颜寻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饮料，摆出个冷酷的不希望被打扰的表情，专心等待时间过去。据她猜想，现在应该只是高潮的前奏部分，真正有价值的资料大约要一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收集到。虽然暂时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事物，敏颜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防自己出错或错失了重要的细节。
　　
　　然而，敏颜再也没想到，就在她四下张望细加观察之际，在距她不到十米的另一张桌子上，她竟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个人是林翼翔。
　　
　　看到林翼翔的一刹那，敏颜简直惊呆了，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熟人，而且还是林翼翔。林翼翔穿着一身休闲装扮的衣饰，略长的头发有些张扬地飘起来，轮廊极深的脸庞被头顶的射灯映衬着，竟显现出一种她从未发现过的男人的魅惑，让敏颜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人与之前她所认识的明洁清爽的林翼翔叠合在一处。
　　
　　不过，林翼翔的表情似乎并不快乐。敏颜从这边望过去，便见他满脸的不耐烦与厌倦，正在那里说着什么，再一细看，敏颜才发现，林翼翔的对面居然坐着苑纹，虽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从她略略前倾的坐姿来看，苑纹定是又在跟林翼翔说些让他回头的话了。
　　
　　苑纹是个看起来颇有些份量的女人，不是指她的为人，而是指她的外形予人的感觉。她不似敏颜般个子娇小，而是有点欧化的那种类型，高头大马、眉目深邃，雪白的皮肤配上一头卷发，散发出一种妖媚的洋气。
　　
　　看到这个情景，敏颜不由自主地想要笑。可以肯定林翼翔还没和苑纹纠缠清楚，苑纹这女孩也真能磨人，难怪林翼翔不愿回头，现在就连敏颜也觉得她实在做得太过了，男人是经不起这样的抬举的，她怎么就不明白？
　　
　　若是平时遇见这样的场面，敏颜自会应付馀如、进退得当。然而，今天的她不知怎么，竟与平常有了不一样的心态。也许是被这炫目的的灯光、陆离的音乐、喧嚣的人群以及那强烈而充满动感的节奏所盅惑吧，敏颜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激动和雀跃。
　　
　　她想，今夜的她，其实也是不一样的，她的装扮、她的表情和动作，并不是平常那个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庄敏颜，而是一个充满魅惑、狂野甚至放荡的陌生女人。庄敏颜在阳光下奉行的所有一切，包括她的职业、年龄、家室等等，全都隐藏在此刻这陌生女人的皮褛与长靴之后，那是一张精致而华丽的面具，一如这场中的所有人，用一个唯有在黑夜中才能盛放的表情，面对着这一场华靡的沉陷。
　　
　　就在这一个瞬间，敏颜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出手救林翼翔一马，把他从苑纹的死缠烂打里解脱出来。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刹，敏颜的心抑制不住地开始狂跳，手心里也有了汗水，一种期待的激动与莫名的紧张充斥着她四肢百骸，令她觉出一种被风涨满了的快乐。那一刻的她，不再是那个紧握生活的缰绳，四平八稳行驶在人生路上的骑手，在与司晓华开始那场有些疯狂的恋爱之后，敏颜第二次感觉到，她正在松开手掌，让她所掌控的一切脱出缰绳，以一种自由落体的姿势，向着某个未知的地方快乐地坠落。
　　
　　敏颜没有给自己过多考虑的时间，灯光与音乐催促着她。她掏出手机很快便编辑了一条短信给林翼翔：“我就在你不远的地方，马上救你出苦海，别当着苑纹叫我的名字，就当我是你新交的女友。过后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哦。”编辑好后，她又读了一遍，觉得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便按下了发送键。
　　
　　不消片刻，敏颜便看见林翼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会，然后满脸惊诧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着像在找人。敏颜坐的地方很暗，他看不见她，而且这里的人也太多，想用眼睛去搜寻某个身影实在比较困难。若不是林翼翔坐的位置比较亮，敏颜也未必能一眼看到他。
　　
　　林翼翔朝四周望了一会，又低下头去看手机，然后，脸上慢慢地露出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笑来，因为怕被苑纹发现，忙又忍住，心里却在想：怎么这样巧，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敏颜。从她发的短信来看，她要他配合演一出好戏给苑纹看，他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有几分暗暗的期待，也不知是期待着尽快摆脱苑纹，还是期待着能在这里看见庄敏颜。
　　
　　敏颜从位子上站起来，先绕到洗手间重新整理了一番。当她对着镜子检视妆容时，她看见镜中现出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黑色露脐装与同色超短裙勾勒出妩媚动人的线条，精致的五官被五颜六色的彩妆掩映得格外冶艳，如同一枝盛开在夜色中的红玫瑰，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灼人的光芒。
　　
　　敏颜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的这个造型，别说是苑纹，便连林翼翔怕也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认出她是谁来。此刻，洗手间灯光昏暗，敏颜侧过脸去，对着镜子牵动嘴角，颊边漾出一痕动人心魄的微笑，神秘而又颓靡，与这舞池、这音乐与这幽暗瑰丽的灯光，显得无比的契合。
　　
　　出了洗手间，敏颜一步三摇，从红男绿女中款款而出，稳稳地走到了林翼翔和苑纹的桌前，还未开言，便一把勾住林翼翔的臂弯，用一种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的娇嗲声音柔声道：“翼翔，我来晚了，等急了吧？”一边说，一边背对苑纹，对林翼翔抛出一个调皮的笑来，然后看也不看苑纹一眼，拉起林翼翔便走。
　　
　　如果不是事先得到通知，林翼翔几乎认不出，眼前这美艳的女子，便是平日里那个安静漂亮的庄敏颜。当她勾住他的臂弯，对他微微一笑的那刻，他的心跳，忽然便漏了一拍。那手臂与微笑，带着一种陌生的温热与媚惑，令他仿佛被人绊了个跟头，只觉得整个人完全停摆，连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
　　
　　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林翼翔的思维与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如同电影中的定格画面。他怔怔地看着敏颜，好一会后方才想起，现在还不是发呆或赞叹的时候。于是，他立刻随着敏颜的动作站起来，咳了一声，对苑纹道：“你看，我并没骗你，这就是我的新女友。你慢慢坐，我们先走了。”
　　
　　苑纹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她僵在座位上，厚重的睫毛膏粘在她的上眼睑上，她的眼睛藏在睫毛下，深邃得有若丝绒，却又带着种怨怼的幽愁。她死死盯住敏颜挽着林翼翔的手，那一刻，所有表情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那张原本妖媚的脸上，现在只剩下一种平板的空洞，她看着眼前这极其登对的一双男女，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她的心也已随着这目光牵扯了过去，穿过眼前的人群，穿过金属的墙壁，一直飘向极远的地方。
　　
　　敏颜转首看了苑纹一眼，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她迟疑地放慢了脚步，似要说些什么，然而，林翼翔没给她这个时间。他有力地带着敏颜，离开了那张纠缠不清的桌子以及桌子边的那个人，很快地，他们便融入了汹涌了人群中。
　　
　　敏颜在心底里叹了口气，知道，这一次的打击对苑纹来说，应该是致命的。从她刚才的表情看，从今以后，她对林翼翔，肯定是死了心了。而林翼翔的心里却是另一番感触，这从他脸上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便可知端倪。
　　
　　敏颜侧过脸去看了看林翼翔，他也正在看她，漆黑的眼眸中有着一抹感激、一抹惊艳，以及……一种敏颜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她凝注着他，有半秒钟的时间，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可是一转眼，他的表情里只剩了感激，朝她笑着，最最正常的那种。
　　
　　敏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实在她也只能帮他这些了，虽则她心里有了稍许的悔意，然而也许正如人们常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若苑纹当初安于守在林翼翔身边，对他不离不弃，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样惨淡的地步？
　　
　　敏颜挽着林翼翔的手臂，一直走到苑纹看不见的另一端，两个人才分开，然后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敏颜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回头去看，透过人头的缝隙以及灯光的转折，她看见苑纹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捂住脸，冲向迪厅的大门。那一刻，大批装扮妖冶夸张的年轻人正朝里涌来，他们与苑纹形成了一股对流，苑纹就像一条逆流的鱼，从人群间一直冲了过去，直至消失不见。
　　
　　敏颜又叹了口气，这一次，她的叹息被林翼翔听到了，他正在玩弄着手里的一小瓶爵士酒，见她叹气，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感慨，便自嘲地耸耸肩，笑道：“原来，男人摆脱一个女人，比追求她要难得多。”
　　
　　林翼翔的声音并不高，他是低下头来凑到敏颜面前说这句话的。看着他淡极到无的表情，敏颜的心，忽然有了种尖锐的刺痛，方才那恶作剧般的快感也被这痛消弥了。林翼翔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只无情的手，将她层层包裹着的记忆残忍地剥离，过去种种，蓦地潮水般冲上眼眶。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好。她以为她早已忘记，她以为她可以坦然。可是，就在刚才，当林翼翔淡漠的话语印入她耳膜的那个瞬间，她忽然发现，对司晓华、对司晓辉、对那段仓惶得如同一阵风的青春的残影，她一直一直，都是那么的不甘心的。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在那段婚姻中，她是一个永远无法扳回局面的失败者，命运没有给她一点翻盘再赢的机会。司晓华永远不会回到她身边跪下来请求她的原谅。他根本就不曾给过她这样幻想的机会。他的离开，如此绝决、如此果断。他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也没给敏颜留后路。
　　
　　敏颜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眼眶里涌出一层模糊的雾气，怔怔地看着林翼翔，仿佛失去血肉的泥胎木雕。林翼翔被她的表情吓住了。他从没见她如此失色过。此刻，敏颜的面色比刚才的苑纹还要怕人，仿佛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那浓艳的妆容更宛若面具，而她的表情，便在这面具之下，冰冷地僵硬着。
　　
　　敏颜咬住嘴唇，四肢一阵阵的冷，脑中一片混乱。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的感觉，这让她像是回到多年以前，当司晓华刚离开她的时候，那种挫败、不甘、委屈与不解，从四面八方环绕着她，令她透不过气来。她不要，她再也不要。她要逃开，远远地逃开。敏颜蓦地转身，向着舞池边的角落里疾走而去，根本听不到身后林翼翔的喊声，只是木然却又迅速地，快步向着那个角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