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我在一座庞大的迷宫里穿行。
我隐隐意识到有人在迷宫之外等我,等我去做极要紧的事,我们约好了时间,说过不见不散,可是时间快到了,我仍陷在迷宫里走不出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这座迷宫的,现在我所能意识到的只有三件事,一是这是一座迷宫,二是我已经在这里面奔走了许久了,三是我必须走出去。但是怎么走出去呢?我毫无头绪。
迷宫里高高的墙壁陡然竖起,两面墙壁之间是窄窄的道路,窄得仅容得下一个人,而且连转身都不可能。这就注定了我只能往前走,不能打退堂鼓。我可以站住不动,那样我将失约,将饿死在这座迷宫里;当然我也可以回头望一望身后刚刚走过的道路。我这么想着,便扭头朝后看了看,这一看对我的惊吓非同小可,——原来我身后根本没有路。我走过的道路都已经消失了,我站立在道路的边缘,即使可以转身,我也没法后退,因为已经无路可退。我扭头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墙壁,墙壁上绘满了五彩的风景,(我暗暗责备自己,刚才是太忙于赶路了,竟然连墙上的风景都没有看见。)有淡蓝的远山,一团一团低伏着的野兽似的树木、竹林,树林深处隐藏的村落,村落前面银亮的河流,河流前面广阔的田野,甚至看得到人,有老人有孩子,或忙碌或悠闲。我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些风景就一步一步随之更换,桃花开了,柳荫浓了,水稻黄了,雁南飞了,四季的脚步竟然那样匆促。我又回头望瞭望,刚刚还鲜活无比的风景都不见了。我不忍心了,我想还是走慢点,慢点,再慢点,好让这一切多停留一会儿。
正当我放慢脚步,尽情欣赏两面墙上的风景的时候,我隐隐听见时钟滴嗒滴答的声音穿透墙壁传来,不由得心下一惊,我差点耽误了大事,我跟人约好了的,都快迟到了,怎么还在这儿耽搁呢?我急得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恍惚中,我看见迷宫之外,那人正在等我,他不停地抬起手腕,看一看手表,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大概是责备的话吧。我必须尽快跟他会合,我们还有要紧的事要做,那是极要紧的事。理性的思考促使我加快了脚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墙壁上的风景,天哪,那些风景消逝得如此之快!花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已经枯萎了,水稻还未泛黄就已经躺倒在寒冷的大地上了。我必须慢一点,慢一点,尽可能慢一点。可是,这怎么行!还有人在迷宫之外等我,我必须按时到达。我总是顾此失彼。我几乎要发疯了。
我时快时慢地穿行于迷宫之中,时而看看墙上急速更替的风景,时而瞭望一下远方的道路,其实我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小段地方。时钟滴嗒滴答的声音不停地穿透墙壁传来,像在我耳膜上敲击着急促的鼓点;墙上的风景随我的脚步不可挽回地消逝去。——我几乎要发疯了。
然而我终于没有发疯,我不知怎么地走出了迷宫。出了迷宫,迎面立着一幢小屋,小屋的窗户打开着,那滴嗒滴答的声音洪亮地从那窗口涌出来,像潮水一般,似乎想要把我淹没,甚至把我身后庞大的迷宫淹没。那声音太响了,以至于很我难靠近那小屋,但我必须靠过去,我知道那人正在小屋里等我,我于是顶着滴嗒滴答一阵阵扑过来的潮水一步步挪近小屋,把头从窗户探进去,想跟他打一声招呼,告诉他我来了。
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小屋墙壁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的时钟,各式各样的时钟,它们步调一致,滴答滴答,时间的潮水蜂拥,绝对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之后,我看见众多时钟包围着一个人,他低着头艰难地踱过来踱过去,他也同样被那滴嗒滴答的声音苦恼着,他已经很老了,雪白的头发胡子长可及地,几乎像蚕丝一样将他包裹起来。他看上去就像一片孤弱的雪花,被时间的潮水击打、消融,摇摇摆摆,身不由己。突然,墙壁四周的时钟一起咣咣咣地轰鸣起来,时间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停住了脚步,把头抬起来,盯着趴在窗口上吃惊得张大了口的我,这一刹那,他也同样吃惊得张大了口。我们从彼此的眼神里认出了他就是我等待的那个人我就是他等待的那个人,而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们惊魂未定,我便不由自主地像一片轻灵的雪花飘了起来,从窗口飞进去,倏地钻进了他的身体。雪白的发须迅速合拢,把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们——也就是我,在时间的潮水猛烈的激荡下,摇摇晃晃躺倒在了地上。那小屋也承受不住潮水的撞击,摇晃了两下,也坍圮了。这时我看到,那小屋化作了一座墓碑,立在我的身上,那上面深深地刻着我的名字。而我刚刚穿行的那座巨大的迷宫也已经消失了,迷宫原来的的位置,展开了一望无垠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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