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肯尼基的《回家》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但每听一遍,都会令人心泪狂涌,不能自制。事实上,它在一个收听者的无数次的倾听中,已经发生了一个超越,一个转换,因为,它已经不再是一首浪漫伤感的“萨克斯”了,它已经成了一个流浪者的灵魂的神秘依托。
在我倾听的时候,是专注的,专注得不像是在倾听,而是在寻找,在观望。我看见了河流,河岸上蓬勃生长的树林——葱绿的或者金黄的树林、草地,飞翔中的黄色蜻蜓,大片的稻子或荷塘、菜地,我的祖辈在田野上沉默着劳作的身影。
我的目光被音乐牵着、引着,但却穿透了音乐,而且穿透了时间,它一直逆行着。音乐是一种爱情,一种不计回报的富有怀抱的爱情。当你在孤独痛苦的时候,它来了,带上抚慰来了,那抚慰一如水晶般地在你的心中流动;沉默的时候,或平静的时候,它能够赞美或祈祷,是为你;在你渴望的时候,它可以完完全全地替代了你的表达。它既柔情似水,又激情飞扬。
请记住这些美好的透明的词语:赞美、歌唱、感激、爱、祈祷、活着。它们都是音乐的引证——既出自音乐,又归自音乐。但许多时候,我不敢再听歌了,一如我不敢读诗。听歌或读诗,都能使我立即陷入一种巨大的脆弱和困惑和苦痛,被问住,被缠住,被覆盖,同时被拨动,被打开。
语言,尤其是诗歌的语言,在流淌时,就像歌唱一样,激发起了我们心中深藏着的挚爱和渴望。我是无法在一首诗或一首歌中来安放自己——我的企盼我的追求我的灵魂和梦。这企盼这追求这灵魂这梦,并不总是个人化的,有时它是为了一片田野,有时它是为了一个村庄,有时它是为了一片很大很广袤的土地,或者一棵小小的狗尾巴草。当然,有时它可能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爱我的人或者我爱的人,一个我可怜的人或者同情我的人。这人可以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乡亲……我无法在一首诗或一首歌里安放他们。诗或者歌突然激发了我,我的思想因此飘浮得很高、很远,如同骤起的风一样猛烈。风起风息,既无时间,也没法规范,它是不确定的。
某一年的夏天,我流浪的脚步行走在南京的长江大桥上,就有一首《你在他乡还好吗》伴我行脚,它被一遍一遍地播放,我因此被一次一次地打动。江边的树,蓝色的雨花石,桥上车流滚滚,桥下浪沙滔滔,全被它所打动、所穿透,成了歌唱魅力无限的佐证。
现在我无法听歌了,因为不敢听歌了,因为闲暇之时首先需要安置的是眼睛——阅读。还因为自己本能地排斥或恐惧于卡拉OK,所以我要听的歌越来越少了,我被打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喜欢的也更谈不上了。当然,能够被我接受或者说喜欢的歌带成了那些英文歌,喜欢英文歌的妙处就在于三个字——听不懂。
因为听不懂歌词,就不存在对歌词的反感以及失望。听歌,与听音乐不同,因为唱歌是从人的喉腔内发出的声音,它因而比乐器的演奏更单纯更透明,同时也更奇妙更完整。更重要地是,你能够更切近地感受到那是生命在歌唱。正因为不懂歌词,它们就组成了一种纯粹的赞美、歌唱、感激、爱、祈祷、活着。而且是永远的。它不因歌词的内容改变而改变,更不会因歌词的平庸而平庸、俗套而俗套,或者因为歌词的造作而造作起来。
黄昏的时候,天边有片彩色的云霭,美丽绝伦,它们正对着我写作的窗台。我就是这样对着窗台,满眼皆云霭地,让思绪往远方飘。一只小小鸟从我眼前晃来晃去,没看出是什么鸟,但我愿意相信它就是我所热爱的蜂鸟!一位诗人曾用这样一句诗写它:一百只蜂鸟飞过天空,诗歌蕴藏着生命和死亡。此时,飞过天空的蜂鸟只有一只,它就给我带来了一种激越的“常回家看看”的喜悦,它轻轻扇动翅膀的样子,就是一种回家的状态。但蜂鸟的家在哪儿呢?这询问又给我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哀愁。“无家可归”,似乎已成为人类和鸟类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是共同的悲哀。人在路上,无家可归;人在家里,依然觉得无家可归。这是恐惧的颤粟的。
天色渐渐已晚。事实上,并没有鸟从我的眼前飞过。我更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不过是在这个黄昏的蒙昧而宁静的时刻,听一首《回家》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