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读人
何宗焕
读书和读人,是一个优秀教师一生的事业。
太炎先生曾说:“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他的意思很明白,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
看来,对读书人来说,除了读书本,还要读人生,读社会。
书本和人生其实是密切相关的。没有自家的生活体验做底色,这样的读书很容易变成死读书;忙碌的人生如果没有书本的温润,人的心地就会变得浮躁、狰狞。前人曾讥讽“刘项原来不读书”,虽然贵为帝王,但胸无点墨,刘邦是历代读书人从心底里最瞧不起的。
还是黄庭坚说得生动:“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
有人说读书人是社会的良心,这话其实是读书人自己对自己的过高评价,有很多人并不买读书人的账。不过,人总归要读点书,只有“书卷气”,才能让人远离“铜臭气”和“市侩气”。
有一个问题已经争论很久了:读什么书,怎么读。我的主张是,读书不要划框框,定界限。兴之所至,随心所欲,想读什么就可以读什么。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搞专业研究的,即使教语文,也不意味着我们要成为语法专家或语言学专家,更不一定要成为作家。我自己的读书路数就是比较驳杂的。这种“杂”,对我大有好处,课堂上信手拈来的妙语,触类旁通的征引,显然看不出什么学术功底,但却深受学生欢迎。“杂家”的妙处就在于使平静枯燥的课堂变得活跃,并在不经意间点燃学生思维和灵感的火花。
北大学者陈平原给读书作过几个注解。他说:“‘读书’是生活中的某一时刻;‘读书’是精神上的某一状态。”显然,陈平原认为“读书”是人生(现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还对今天一些人读书的态度提出批评:“今人读书过于势利,事事讲求实用,这不好。”
书到底该如何读?好像有个学者说过,书无新旧,无雅俗,就看你的眼光。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反之,以旧眼读新书,新书皆旧。
老师们在教学之余肯定喜欢“随便翻翻”,翻得多的可能是“备课指南”和“名校经典”之类,这些读物对提高学生的分数当然大有作用。不过,我以为读读没有实际功用的文学作品(小说、散文、诗歌)也是很有意义的。现代人生活节奏加快了,闲情逸致少了,甚至连必要的矜持和高雅都丢掉了,因此,纪实类的作品,“短平快”的东西越来越流行,也越来越对人们的“胃口”。其实,这样的东西读多了是很容易伤“胃口”的。
人有一个永恒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也许离我们很遥远——人的眼光越势利,追求越浅薄,“精神家园”就越是遥不可及。“精神家园”的建设需要培养审美趣味,需要探索生命世界和情感世界的意义,这与人的世俗追求显得南辕北辙。
人要保持心境的温润,保持情感世界的丰富,就离不开文学作品的滋养。陈平原说:“从文学入手,容易做到体贴入微,有较好的想像力与表达能力。所有这些并非可有可无,不是装饰品,而是直接影响你的学问境界与生活趣味。”
教师的“阅读”视野还要更宽广,不止是读课本、读教案、读教参,更要读人——读学生。活生生的人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虽然老师面对的是学生,涉世未深,心地单纯,远不如成人那部书那么难读、难懂。
本来,读书是为了更好地读人,可很多时候,我们读了书,却没有读懂人,甚至于读了书,却忘记了人。
有人说,我们的教学许多被看重的问题是过分被看重了,许多被忽视的问题是过分被忽视了。
譬如阅读,我们总是强调在阅读中领会人生的哲理,生命的启迪,强调滴水内观照宇宙,微言中显现大义,却完全忽视了学生的感受。成长中的学生能够体会这份沉重吗?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的教科书太“沉重”了,因而阅读也显得格外“沉重”。成长中固然有挫折、有磨难、有艰辛,要求我们有志向、有毅力、有战胜困难的勇气。但是对人生之路才开始的学生来说,成长是快乐的,成长是丰富的,成长是色彩斑斓的,成长是幸福和充满乐趣的。我们为何只让他们感受“沉重”的一面,而不让他们体验和感受成长的快乐呢?
看不见生命,看不见人,尤其是看不见包含若干个“我”的人。这是我们的缺陷,甚至是我们的悲剧。从这一点看,我们是多么需要补上“读人”这一课。当耶鲁大学说“你们(学生)就是大学”时,我们的学生仍在目不转晴地仰望着老师的面孔,聆听老师们喋喋不休的教诲,而我们的教学模式正试图使这些面孔和教诲变成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此时,一切神都会走开,而上帝正在一旁暗暗发笑。
“人”是什么?“人”应该怎么读?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一段精辟论述:“动物和它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它没有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之间的区别。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程度和需要来进行调整,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自己。”自己的生命活动,对于动物来说,那就是它自己;对于人来说,自己的生命活动还是自己的对象——自己的意志、意识和思考的对象。马克思在这里突出强调了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实际上也突出强调了人的(个体的)价值和意义。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教师似乎主要是引导学生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让学生成为他自己的灵魂工程师。
有人在这里疑感了。既然学生可以自己塑造自己,还要老师干什么呢?
“读人”有时是为了更好地“读我”,读懂了“人”,才能明白“我”的意义和价值。禅宗有则公案颇为有趣。禅师说,婴孩在娘胎里最听娘的话,娘到那里他亦到那里。自打出了娘胎,会爬会走,就不那么听话了。一个照顾不到,就出了大门,由娘叫亦叫不回来。娘知道,孩子大了终有一天会走出自己的视线,她对孩子的独立行动带着欣喜的眼光。老师却难以做到这一点。因为“行为世范,出言为法”,总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学生与老师意见不合往往被视为异端。如此一来,学生又如何思考,如何怀疑,他的自由和个性又如何培养呢。
所以,读人的第一条原则,就是要懂得理解和尊重。
事实上,任何人的灵魂都是他自己塑造的。学生的灵魂是学生自己塑造的,教师的灵魂难道就不是教师自己塑造的么?优秀的教师是在学生塑造自己的某些时候,在旁边点着蜡烛,伴着音乐,擦拭汗水……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教师也在塑造自己,在净化自己的灵魂。教师可以也应该和学生一起成长。
这里并不是有意要忽略教师的作用。教师的作用是巨大的,正如教学的作用是巨大的一样。“教师甚至可以为学生展示一幅人生蓝图,但是学生自己的人生蓝图最终还是学生自己描绘的。接受其影响较大的学生在较大程度上参考了教师的设计;接受其影响小的学生在较小的程度上参考了教师的描绘;有的学生则可能另有创意,做了另一番意想不到的设计。并不见得唯有第一种情形下的教师才是最优秀的教师。优秀的教师不在于让学生去描摹,而在于让学生另生创意,在于培养出意想不到的学生。”(张楚廷《课程与教学哲学》)夸大教师的作用实际上是对学生的误读,也是对教师本身的误读。“真理再向前一步就会变成谬误”,“巨大的作用”再向前一步也可能变成“反作用”。“巨大的作用”如果夸大为“决定性作用”,表面上看,是强调了教师和教学的作用,实际上,这种片面的理解,并不利于教师发挥作用,甚至可能萎缩了教师和教学的作用。《学记》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我们常说“教是为了不教”,如果我们真正达到了“不教”的境地,那么,我们也就真正理解了学生,读懂了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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