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一块土地的事情让人激动。
每天早晨看着豆角秧长长一小截,叶脉在露水里翘翘着,鲜鲜嫩嫩的。早晨,风也不来,雨也不来,世界一片安详。潮湿的阳光像长了茸毛一样,像鸟的翅膀一样,小心翼翼给生命以爱抚。小鸟果真就飞来了,昆虫也来了,蝴蝶也来了,在我这片豆角地里跳舞唱歌。豆角秧那些昂扬的小脑袋无比快乐,竟然笑出声来了,我也笑出声来了。
一条小路牵着我从家里跑出来,不歇气地走向田野深处,眼前是无数阡陌,这些小路就像我自己身上的血脉,将触角伸到我的手指尖上,伸到我的发梢上,伸到我身体的各个角落里去了。或者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些小路,每一条都是我亲自踩出来的。我早晨走在上面,我上午和下午走在上面,到了傍晚,甚至到了晚上,我也走在上面;我每天无数次地走在上面,使这些小路都成了真正结实的小路。它们有的通向一片黄豆,有的通向一片玉米,有的通向一片芝麻……,还有一条就通向我这片豆角。我沿着这些小路去看望青菜和庄稼,去浇水和施肥,去锄草和去捉虫,去聆听它们神秘的交谈和交易。我知道每一片叶子准确的诞生时间,听到它们诞生时的第一声啼哭。每天,这些小路都早早地等我,在各个角落召唤我,要我每分钟都看望它们,可是我怎么能做到,这让我每天都急匆匆的,不知疲倦。这让我每天都食欲旺盛,吃下一大把豆角,三根黄瓜和整整一筐馒头。在这片小天地里,我沉溺其中,不知老之将至。就这样,我也变成了它们中的一员,也变成了一棵豆角了。
今天早上,我沿着这一条小路来到这片豆角的家园,其实也就是我的家园,土星子沾在脚上手上,秧苗像小顽童的手臂一样,逗弄着我,它们胖嘟嘟的,圆滚滚的。我小心翼翼地将缠夹笑闹的豆角秧分开,那些叶片下面累累的长豆角就一下子裸出来了,一簇一簇的,长长的,捂得饱满水灵,静静地,故作深沉地,看我。像一群故弄玄虚的孩子,仿佛再过一秒钟它们就会撑不住,就会爆发出流水般的笑声来。我清楚地知道,它们藏在这里,就像小孩子藏在门后头预备大人进来时吓他一跳,然后就弯着腰,一边笑去了。我清楚地知道,它们今天早上一定在这里等我,我早已充满了惊喜,可是,乍一看到它们,我还是不能不满心地喜欢,不是为了如此丰赡的收获,不是,完全不是,只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因为它们美丽,因为它们干净和纯洁。你看这些豆角,它们用绿叶作被,用露水洗脸,用阳光作毛巾;它们不作肮脏的游戏,也不作危险的游戏,也不到处乱跑,就像一群文明高雅的小天使一样。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是每一棵豆角的朋友,它们也一定把我当作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我们相互默契,相互陪伴,问侯一声,爱抚一下,或者握握手,就都感到了高兴和满足。有很多时候,我们都什么也不说,只是相互厮守着。
我又将豆角摘下一大把,这是我的这群最要好的朋友送给我的礼物,最珍贵的礼物。我在小路的引领下回家,豆角们在身后牵牵扯扯地送我,它们笑着说,再来呵,它们知道,我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回来了。我还有一片茄子,一片黄瓜,还有其它的庄稼,它们有的是邻居,彼此相处的很好,有的距离遥遥,它们的消息通过那些蜜蜂和蝴蝶和一群一群不甘寂寞的小鸟来每天相互传递,还有我。我和我周围的老农一样,十分贪婪地播种,也收获,可是,我敢说,我更喜欢它们,那些瓜果,那些庄稼,我更从心里把它们当作朋友,我有时候甚至喜欢一株野草,它长在庄稼旁边的样子多么大气,多么自信呵。
我喜爱这些疏菜和庄稼。我喜爱它们,是因为它们都是天使。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做我的朋友。我没有理由不善待它们。而且,它们的天真和浪漫,又是那样长久地感动我。比如豆角,它毫无戒备地握住身边任何一棵庄稼、一株小树,调皮地攀上去,再也不下来。仿佛周围的一切天生就是它的朋友,可依附,可撒娇和调笑。有时候我在地里蹲得久了,不小心,它便悄没声地攀住了我,等到我要离开时,它的小手涩涩地竟是十分不舍。我常常想,如果我一直站在那里,这些可恶的小家伙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攀上我的肩膀,爬上我的头顶,然后在我的脸上肩上背上臂上开满天蓝色的小花,挂满长长的豆角。
我回到我巴掌大的小院里。在这个早上,阳光终于爬过我的低矮的墙头,趴在我的膝盖上,和我和豆角共同叙一叙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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