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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事-------有一间咖啡厅

写作者:深居簡出     日记本: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日期:2006年09月20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354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溺水的鱼
  
  时间: Sun Nov 17 23:31:09 2002
  
  
  
   她走进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
  
   难得的冬阳懒洋洋的撒在二楼的窗边,像是将一整年台北的美丽阳光细心妆点,空气中微尘也蒙着粼粼的金粉飞舞。
  
   背着光,她的根发丝通亮,光可鉴人的垂肩长发衬着雪白的脸蛋。除了嘴唇那点血色,她的脸上只有淡漠的黑与冷冷的白。
  
   老板正在擦玻璃杯,望着这个穿著毛料斜格裙衬着长筒马靴,斜背着行李,手里提着提包的女孩。
  
   是女孩还是女人?人生阅历丰富到简直厌倦的老板,却看不出她真正的年纪。说是女孩,她的眼睛太沧桑;说是女人,她的皮肤又还光滑紧致。
  
   「请问,你们在征吧台吗?」她拿着门口摆着的传单。
  
   声音慵懒而悦耳,却还是听不出岁数。
  
   「是。」老板已经四十开外了,保养得宜的脸蛋只见男性成熟的稳重,岁月的粗砺只在内心留下痕迹,却没有太多显露在外表。「你要应征吗?」
  
   她点点头,淡漠的表情有着淡漠却合礼的微笑。「但是我没有带履历表。」
  
   老板凝视了她一会儿,「用不着履历表。煮一杯拿手的咖啡给我喝吧。吧台可以借妳。」
  
   她走进吧台,「曼特宁?蓝山?」
  
   「曼特宁。」他坐在吧台外,专注的看着她每一个熟练的动作。
  
   她的动作很优美。即使只是煮一杯咖啡,她还是举止优雅。她的衣服材质很好,却不是名牌。看起来应该是手工订制的。没有留指甲的她,修剪得非常整齐。健康的指甲发出淡淡的樱花色。
  
   这样美丽的手,将咖啡端上来时,的确让这杯咖啡生色不少。
  
   他喝了一口。嗯…不是最顶极的。但是这杯咖啡有她的味道…像是淡漠的台北冬阳。光亮、温和,但是要靠冬阳取暖是种奢望。
  
   「萃取的有点不够。」他下了评语。
  
   「我对这里的器材不够熟。」她有些淡淡的歉意。
  
   「…客人有时候会要求一些菜单上没有的花式咖啡。」老板托着下巴,「你能应付得来吗?」
  
   「没问题。」她的语气不自大,像是在说件再平凡也不过的事情。
  
   「调酒?」
  
   「寻常的调酒我都可以。」她微微的拉拉唇角。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阳光中的金粉无知的哗笑着。
  
   「…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老板给了她一个微笑。
  
   不是不讶异的。但是她最多的表示只是眼神的一闪即过。
  
   「Any time.」
  
   老板点了点头,「欢迎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沈,沉静。」她递出身分证。
  
   「晚上给我太太加劳健保就可以了。十点好吗?这里真正忙的时候是从十点到半夜两点。你的工作时间就是这段时间。」
  
   「没问题。」她将行李袋背起来,「晚上见。」
  
   「沉静,你没问我的名字。」老板叫住她。
  
   「你是老板。」她礼貌的点点头,走出了咖啡厅。
  
   门口的风铃轻轻摇曳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咖啡厅,正是下午三点零五分。
  
   ***
  
   她手上有个打过电话的地址。循着地图,她走进去。那是栋老旧的大楼,跟它差不多老的管理员坐在迷你电视前面打瞌睡。
  
   离工作地点和捷运站都近,她没有么好挑剔。
  
   「这间。」房东太太粗鲁的打开很小的套房。「独门独户,又刚刚粉刷过,跟新的一样。你看,还有窗户勒!地板还是木头的,这么好的地点,这么好的房子,你如果不赶紧决定,后面等着租的人还很多…」
  
   她看看如雪洞般没有家具的套房。大概摆张书桌和床,就只剩下能小心翼翼走路的甬道,连衣橱都放不下。不过,的确有个很大的窗户,浴室也像是刚装修过的一样。还有个很小很小的浴缸,大概弯着膝盖可以把自己挤进去。
  
   打断了房东太太的唠叨,「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现在可以吗?」
  
   房东太太张着嘴,「…可是你还没付押金。两个月喔!还有这个月的房租…」
  
   「我们马上打契约好吗?楼下有提款机,我马上提给你。」
  
   她从来没看过租房子这么干脆的人!「…啊可是…妳的行李勒?我告诉你,我这里是木头地板,很容易刮伤的!你要是搬了一大堆家具来…」
  
   「我就这些行李。」她累了,把行李袋和提包放下,「我只会添张和式桌和床垫。」
  
   她住了下来。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很快的,转角的家具行就把她要的床垫和和式桌搬来。很少的运费,很快的效率。
  
   甚至从家具行走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两个透明鱼缸,两只鲜艳的斗鱼跟着一起回来。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台北收起了冬阳的笑脸,淅沥沥的开始哭了起来。
  
   雨水在没有窗帘的玻璃窗上割划着泪滴,嚣闹的城声隔着十四楼的距离,听起来模糊而感伤。
  
   玻璃缸的两只斗鱼,隔缸互望,吐着气泡、吃着她刚撒下去的食物。与她一起待在宽大的窗台上,望着朦胧初暗的夜景,这个混浊的都市,灯光却像是打翻了一窗台的宝石般闪烁美丽。
  
   寂寞而美丽。
  
   拋弃了一切,她从另一个城市,回到这个城市。这个骯脏混浊,却美丽梦幻的城市。
  
   笼罩在朦胧雾气之上的,是空气般的寂寞。
  
   俯瞰街道,七彩的伞花在初上的华灯下,游移着一条条永不餍足的灵魂。
  
   她打开新买的PHS,冷冷的蓝光提醒她,已经六点十五分。
  
   拋下一切,包括数百个电话号码的手机。但是她到台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只PHS。
  
   她是个可悲的现代人。没有手机,就像是没有嘴、没有闹钟、没有手表。但是只能在台北通讯的PHS,也让她和过去的城市一刀两断。
  
   干干净净的电话名单,让她有莫名的安全感。
  
   寂寞?是的,谁不寂寞。
  
   台北的别名,就是寂寞。我们在这个城市游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交着言不由衷的所谓朋友,作着机械式的爱,模仿电视的对白,对任何人都有标准模式。
  
   但是寂寞是海。在这个湿透的台北,寂寞就是海洋,而我们是海洋里一只只的热带鱼。
  
   鲜艳,但是没有体温。即使相拥也没有体温。
  
   但是,谁也不明白自己在寂寞的海洋里。所以渴求着温暖,渴求着挣脱。忘记「寂寞」是一种保护,一种保护自己的心不受伤害的唯一方法。
  
   于是,就成了一条条溺水的鱼。
  
   鱼不该溺水的。我们也该拥抱寂寞。
  
   虽然,我也溺水过。
  
  
  
   下午九点二十五分。她看了看PHS上面显示的时间。停下了打字的手,屏幕上光标闪烁着,存盘,关机。
  
   默默的和她的笔记型计算机相对着。除了几件衣服,她就带了钱包和这台笔记型计算机走。还有一些她也拋不掉,比方说,对着计算机自言自语的习惯,并且要「她」记录下来。
  
   打开门,她锁住一屋子不纯粹的黑暗。因为对街的霓虹灯,喧哗地闯进她的房间,有一种虚伪的欢乐气氛。
  
   脚步声渐渐的离开了门,房间里只有安静存在,还有两只鲜艳的斗鱼,隔着两重玻璃互望着,气泡的声音让寂静更寂静。。
  
   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穿了九个耳洞的男生(一)
  
   时间: Mon Nov 18 04:34:01 2002
  
   晚上九点三十分,她走进咖啡厅。
  
   当初会来应征,就是因为这家咖啡厅叫做「有一间」。
  
   很有趣。「有一间咖啡厅…」听起来就像是有很多故事在延续。而她觉得生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比用自己的生命写要有趣多了。
  
   再多的血迹斑斑也不过是别人的。几滴眼泪很廉价,所以她听了也不用哭。
  
   她是个胆怯的人。
  
   「晚安。」她向柜台的老板点点头,旁边站了个剪着妹妹头的妇人,对她微微笑。应该是老板娘吧?
  
   「这是我太太。小芳,这是我们的新吧台。」老板简单的介绍一下,「你负责吧台。后面的厨房是我太太负责的。如果客人点了什么,就让小珂去应付…我们的外场。不过他还没有来。」
  
   他引着沉静参观一下干净整齐的小厨房,又带她到里面,「这里,是我的设计室。」
  
   沉静望了望制图桌与豪华的麦金塔,被墙上的原稿设计吸引住目光,「温牧仁?」
  
   「就是我。」老板好脾气的笑笑,「本来我想退休了。广告设计这行饭太辛苦了…偏偏最近又接了个大案子,人情压力总是比较让人头痛的…这才没有精神全天候顾店。」
  
   「所以,我来了。」她淡淡一笑。
  
   「是呀,希望你能帮忙。」老板搂搂老板娘的肩膀,「小芳是我的助手。晚上认真来点餐的人不多,交给小芳就行了。只是外场和吧台只有你和小珂…叫你小静可以吗?我希望大家亲切些。」
  
   「方便就好。」名字不过是个符号。
  
   「那…小芳,带小静填一下资料。」老板吩咐着。
  
   她望望墙上的广告原稿。她还记得这个名字。那年这个名字囊括了大部分的广告奖。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不继续广告界赚大钱,跑来当咖啡店老板干嘛?」老板笑了。
  
   她几乎是歉意的微笑,埋头继续填资料。
  
   「我没有赚大钱的渴望。」老板坦白,「我想和小芳有多点的时间喝喝咖啡。」
  
   老板娘的脸马上红了起来,轻轻拍了老板一下。
  
   也有人的感情是这样温馨的。她把资料填好,递给老板娘,眼神几乎算得上温和,「谢谢。」默默的走了出去。
  
   「她行吗?」看着她的背影,老板娘担心了起来,「她真人如其名。」
  
   老板拾起针笔。「没问题的,好的吧台只需要听。她很擅长倾听。要热闹,我们已经有了个很聒噪的外场了。」
  
   ***
  
   「对不起,我来迟了!」挑染着金发的大男孩冲了进来,肩膀上还挂着雨滴,「咦?你就是新吧台吗?」
  
   他还没把雨衣挂好,就急着冲到吧台,「…你好有气质喔!你几岁?今天开始上班吗?这几天老板天天抱怨不已,我实在被他烦死了…他老嫌人家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原来是嫌吧台不好看啊!妳真好看!我不是说你是美女…也不是说你丑啦!只是你看起来好舒服,好喜欢呢…不过我不是要追你你不要担心…」
  
   他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沉静望着他,嗤的一声笑出来。
  
   摸了摸头,「啊啦…我又聒噪了…老大也常常这么说我呢。我是说老板…他说啊,『小珂,你能不能把嘴巴闭起来五秒钟?你刮得我的头都痛了…』哎哎,这是该对员工说的话吗?…」
  
   「小珂…小珂?小珂!」站在一旁的老板娘无奈的喊了他好几声,「你能不能把嘴巴闭起来五秒钟?」
  
   「小芳姐,你越来越像老大了。」他不满的嘟起嘴来。
  
   是个满好看的男孩子。不是很高,一七几吧。挑染了满头耀眼的金黄,却显得灿烂,和他脸上人畜无害的阳光笑容很相称。左右耳都带着耳环,她默默的算了一下,总共九个。
  
   一个穿了九个耳洞的男孩子。
  
   「别扯了。」老板娘宠溺的拍拍他,「这位是沉静。老板说,叫她小静。」
  
   「小芳小珂小静。」小珂夸张的叹口气,「真的都是『小氏家族』。为什么都是小什么的呀?怎么不叫老大『小仁』?」
  
   「你才是小鬼哩。」老板娘笑了起来,「小心老板出来K人。」
  
   「嘿,我可是宝贵的唯一外场!」他捏尖嗓子,「贵宝贵宝,人看人称赞,鬼看鬼跌倒!」
  
   老板娘笑弯了腰,沉静只是静静的笑,一面翻着菜单一面认咖啡豆和器材的位置。
  
   应该没问题。她煮了很多年的咖啡,自学了不少的调酒。应该可以应付得过来。
  
   十点半,空无一人的咖啡厅开始涌进了客人。
  
   老板娘有点不放心,和埋首工作的老板不同,她总是走到外面去察看。
  
   小珂还是跟往常一样,满场飞的说笑,敏捷的记下客人的需要,潇洒的交到吧台。这孩子很受附近女性客人的欢迎,不过他也很守本分,说笑归说笑,还是精力充沛的招呼着所有的客人。
  
   或许是新吧台的新鲜感,往常只有老客人才会坐的新吧台,却挤满了好奇的人。
  
   「小静?你真的叫小静?还真的很静欸…你几岁?」「你从哪儿来的?」「你可不要太早离职呀!老板虽然是个怪人,老板娘和我们都是好人欸。」…
  
   面对这些好奇的眼光,她只从容不迫微笑,一面处理着小珂不断送上来的点单,一面简短的回答。
  
   「另一个城市?年龄是秘密?小静妹妹,你的话真少。」有人觉得没意思起来。
  
   她那熟悉的歉意又出现了,「我喜欢听,抱歉。今天你过得好吗?」
  
   被她这样淡然却诚恳的一问,客人楞了一下,「哎…这种年头,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有工作就该偷笑了!小静呀,你都不知道,我那猪狗不如的上司…」
  
   她很专心的聆听,虽然手底的工作都没停,还是让客人感到她的专注。
  
   老板娘这才放心了下来,悄悄的走进吧台,「如果有了什么麻烦…打分机进来问我。」她指指吧台边的电话,「不要客气,多么小的事情都可以问。」
  
   「好。」她的笑容总是有点悲意。她把注意力转到工作与客人身上,「后来呢?」
  
   客人精神一振,他没想到吧台真的听他说话,「后来啊…我就对我那猪狗不如的上司说…」
  
   她应该没问题。老板娘放心了。
  
   ***
  
   半夜三点整。
  
   她整理完吧台,最后一个客人也回家了。
  
   「我先回去了,明天见。」她和老板与老板娘道别。
  
   「很晚了,要不要叫小珂送妳?」老板从工作里抬起头来。
  
   「很近的。」她说了自己租屋的大楼,「没几步路,不要紧。」她从来不希望给任何人麻烦。
  
   才下楼梯,后面传来小珂的大喊大叫,「小静!小静!等我一下~」他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呼…你走那么快干嘛?我只是去上个厕所…你住哪儿?我骑机车,我送你!」
  
   「就在前面的国王大厦。」她指了指不到一百公尺的大楼,「没关系的。」
  
   「有关系!妳是女孩子欸!你没带伞?」他跑向自己的机车,从行李箱拿出伞来,「住台北怎么能够不带伞?」
  
   「很近。再说…我也几乎忘了台北一直下雨。」
  
   小珂不由分说得把伞撑起来,「不行。怎么可以让女孩子淋雨?又是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台北坏人多…你不知道,上回还有个客人被抢,真是太恐怖了!我跑了快三条街才抓到那个混蛋,真是没天良!有手有脚,什么工作不能做啊?抢劫?真是下三烂的家伙…家境不好?我呸!我小珂大爷又是什么家境好了?我还不是白天上课晚上打工?想要钱就去赚啊!抢人家的辛苦钱是什么意思?」
  
   「很辛苦吧?」
  
   「啥?」小珂没听懂。
  
   「你念复兴?」她看见小珂还背着书包,「日间部功课很重。」
  
   「啊~老师都超级没天良的!功课一大堆,哪里做得完?我都快被累死了!有时候都想转商职算了,抄抄写写容易,画画有时画到三更半夜啊!我的老天!我等等还要回学校去做雕塑,真是命苦喔…」
  
   「为什么还要打工?」她对这个外表时髦的俊俏男孩有些改观。他不像是很重视物质享受的孩子。
  
   「这个…」他不好意思的搔搔头,「我有女朋友。她…一直希望有个钻戒。就像是小说里面的情节一样,男朋友打工买了个钻戒给她…」
  
   沉静站住了脚,望着他。
  
   「喂,你不要误会喔!我的女朋友绝对不是爱慕虚荣…她脾气是有点坏,也的确喜欢漂亮的东西…不过不是虚荣喔!女孩子嘛,总是比较浪漫的。一个钻戒可以让她觉得很浪漫,我就觉得很值得啊!而且我还年轻,现在努力是应该的…」
  
   他急急的说了许多许多,沉静只是静静的听他说。等他喘口气停下来,尴尬的抬头,「…到你家很久了,对不起,我实在太爱讲话了…我女朋友就说我不够稳重,不过…」
  
   沉静把手帕递给他,「擦擦额头的汗。」
  
   他才知道为了女朋友辩解时,他急了一身的汗。
  
   「你是个好孩子。」她温柔的笑笑,「很高兴和你同事。」
  
   「我都长这么大了,」他稚气的笑了起来,挥挥手,「不过我也很高兴小静来。我先回去了。再见!」他跑出几步,又回头大大的挥了手。
  
   年轻…真好。对什么都相信,一切都是这样纯真。真好。她的目光遥远,她也曾经…有过凡事相信的纯真年代。
  
   只是…她对现在,也没有什么不满。逝去的纯真,可以回忆,却不该留恋。
  
   因为留恋不会改变什么,或唤回什么。留恋只是让自己更看不清楚现实而已。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穿了九个耳洞的男生(二)
  
   时间: Tue Nov 19 00:27:34 2002
  
   回到房间,默默的与两条斗鱼相对。哗啦啦,没完没了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乐。
  
   她打开计算机,望着空白的WORD,开始对「她」倾诉。
  
  
  
   活下去不很难。一份工作可以消磨时间,赚生活费,不用动用到我的紧急基金。
  
   这样让我有安全感。
  
   同事们看起来都是好人…起码此时此刻是的。客人也还可以,没有利害关系的陌生人,反而比较好相处。
  
   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面对人类了…看起来不是这样。只要不认识就行了。
  
   我没问题。
  
   一个金发的的可爱男孩送我回来,坚持女孩子该享受送回家的权利。他的耳朵上穿了九个耳洞,笑起来还不知道人间险恶。
  
   这种笑容令人陷入回忆中。似乎我也看过自己有过这种笑容。不过,人生都要失去一些什么,换回一些什么。我失去些纯真,换来一些世故。
  
   很公平。
  
   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希望他的纯真留得久一点。就像我希望永远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间的真实故事。隔着距离,朦胧的幸福总是比较美。
  
   我不认识任何人,谁也不认识我。在台北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离开吧台,大概路上相逢也不相识。
  
   这样很好。我可以相信,每个人都是善意的。对于无关胜负、升迁、名声、利害的人,就是最恶毒的逃犯也可以很友善。
  
   只要我不真的知道他的秘密。而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望着计算机,她打开MP3,发出喑哑失真的歌声。唱些什么都不在乎,只是想干扰扰人的雨声。
  
   但是雨声却穿透一切,在她梦里淅沥沥了一夜。
  
   ***
  
   醒来时发现自己直打哆嗦,十一月中,台北的冬天就来临了。早上八点,PHS闪着蓝光。她还睡不到五个小时。
  
   虽然疲倦,但是侵人的寒气让她再也睡不着,她走到对面的麦当劳,捧着难喝的咖啡暖手,望着雨景发呆。
  
   混乱的交通、行色匆匆的行人。每个人都淋得湿透,伞内伞外,连灵魂都浸在雨里。
  
   坐到百货公司开门,她才去买了床羽绒被。
  
   「什么颜色呢?小姐?」专柜挂着僵硬而专业的笑。
  
   「白色床单,白色床罩,白色的枕头套。不要有其它花色。」
  
   专柜出现为难的神情,「…小姐,只有医院才有你要的东西。」
  
   轻轻叹口气,她挑了水蓝色。专柜小姐费尽力气,才在库存找到单一纯色的水蓝色床罩组给她。
  
   「蓝色看起来很冷。现在是冬天…」专柜试图说服她。
  
   她只笑笑,又选了水蓝色的单色窗帘。
  
   东西加在一起还是很重的。但是她没有一句抱怨,淋着雨一起搬回来。
  
   挂起窗帘,铺好床。衬着惨白的墙壁,这屋子显得更冷淡。但是明明白白的冷淡,比起热情如火的外表下恶毒算计的内在,好太多了。
  
   她也是一条鱼。寂寞之洋的鱼。她不怕寂寞,不会溺水。
  
   ***
  
   他的灿烂笑容底下会是什么?几时会换上恶毒世故的心肠?她望着小珂时,为他的未来悲观。
  
   漂亮的人总是要多受点考验。当中最严重的就是「自大」和「骄傲」。
  
   而他,的确非常漂亮。周围的人不停的给他赞美与欣羡的目光,会不会像是给了太多糖,反而蛀坏了他的纯良?
  
   「来了。」小珂趴在吧台,小小声的说,「『十一号客人』来了。昨天他没来,我还以为他生病了呢…」
  
   她停止自己漫无目的的冥想,望着十一号桌。有一间咖啡厅的桌子只有八张,左边四张,右边四张。为了区分,右边的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左边就是「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十一号桌最靠近吧台。
  
   她昨天没看到这位客人,这位十一号先生看到她时也微微一楞,却只是点点头,默默的坐在十一号桌,小坷快手快脚的拿起菜单招呼他。
  
   晚上十点十五分。只有两桌客人。当中一桌就是十一号,只有一个人。
  
   他身上穿著合宜的西装,带着笔记型计算机。她瞄了一眼,不禁多看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用的计算机是同一款的。有些重,却什么功能都在机器上,不用外接。
  
   默默的,十一号把计算机打开,只是默默的浏览,偶尔打打字,安静的像是不存在。他只点了一杯曼巴,一夜里追加了四次。
  
   「是个怪人。」小珂悄悄的跟沉静说,「每天都十点多来,坐到打烊才回家。也没带人来过,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打计算机,跟他讲话也只是嗯嗯嗯…听老板说…他在开店以后就天天这么来了…」
  
   「小珂,」她打断听不完的长篇大论,「十一号桌的曼巴。谢谢。」
  
   并不是讨厌小坷。相反的,她还满喜欢听他无心机的聒噪。但是这样批评一个寻求几个小时宁静的人是「怪人」,她就像是说了自己一样有些心刺。
  
   「欸,小静,你是不是生气了?」小珂送完咖啡有些不安,「我是不是又口无遮拦的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
  
   这孩子意外的心细。「没有。」她微微一笑,刻意转开话题,「为什么打了那么多耳洞?不痛吗?」
  
   「这个啊?」他摸摸自己的耳朵,不太好意思,「这是…你不可以笑我。」
  
   她挑了挑眉毛。
  
   「我和女朋友吵架,惹她生气,我就打一个耳洞警告自己。」
  
   他脸上有着幸福羞赧的笑容,「我们从国中就在一起了欸。她聪明又漂亮,是校花呢。我头脑不好,不像她甄试上一女中…跟她一起的时候,我就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可是你看我,老是毛毛躁躁的惹她心烦,动不动就为了她和男生说话生气…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我才打耳洞啊。因为打耳洞很痛…现在我的耳朵没地方打洞啦。我也很久没惹她生气了喔…」
  
   几乎是肃然的,她带着敬意看着这个纯真的男孩子。谁也看不出来这样时髦漂亮的男孩,会有这样坚贞而纯情的心。
  
   「我不会笑你。这是很严肃的心情。」她温和着。
  
   「我就知道小静不一样。」他笑开了,「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喜欢你来当吧台。我喜欢你。」
  
   她微微悲感的笑了笑,突然有了祈祷的冲动。
  
   ***
  
   早就知道,祈祷没有用。
  
   众神根本不会听人的祈祷。祂们高高在上,漠然的看着蝼蚁般的人类,任他们生死哀乐。
  
   沉静来上班一个月后,小珂终于存到那笔对学生来说,不可思议的天价,买了钻戒兴匆匆的去找女朋友,从那夜起,他的阳光就消失了。
  
   他仍然每天来上班,仍然殷勤。只是他的笑是机械式的假笑,沉静却什么也没问。
  
   想说自然会说。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要从何问起?再说,什么也不必问了。
  
   老板娘倒是问了,小珂只是勉强笑了笑,「…她说,不是蒂芬妮的钻戒她不要。」
  
   沉静只能默默,泡了杯热可可给小珂喝。
  
   隔了几天,赶工赶到倦容满面的老板,突然走了出来。小珂才刚刚进店里。
  
   「小珂,你不用再来了。」老板的语气意外的严厉。
  
   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倔强的抿紧嘴,将书包一背就要走。
  
   「你还背什么书包!」老板冒火了,「旷课一个礼拜?!你当初来打工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上课不可以迟到,课业不能够耽误。真的功课很紧的时候,尽管请假,做不出来我这老学长可以帮你!我的工作室随时可以借你用。你搞什么?天天来店里却不去上学!?」
  
   「…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向来温和可爱的小珂大吼了起来,「没有她,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们说好了,将来要一起去广告界闯荡,就跟老大和老板娘一样!但是她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努力?我做不出来!我读不下去了!…我读不下去了…我要蒂芬妮的钻戒…我要她回来…」
  
   他大哭了起来,「功课和她,我要她!老大…我会认真打工的…但是我也要时间陪她…我不能没有她…我们在一起四年了,四年了啦…我不要啦…我不要读了…我撑不下去了…」他的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听不出谁比较潸然,「我已经没地方打耳洞,让她原谅我了…已经没有了…我要休学!我要让她知道,在我心目中,她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休学吧。」沉静意外的表示了意见。
  
   「小静!」老板娘很震惊。
  
   她温和的拍拍小珂,「人生随时都可以重来。死挺过去也没有意义…你有逃离的自由…当然也有回去的自由。」伸出手,「给我一只耳环吧。」
  
   小珂泪眼模糊的看着她,困惑的。
  
   「没地方打耳洞,就拿下耳环吧。不戴耳环可以轻松一点点。你不觉得太重了吗?」
  
   他愣愣的想了很久。雨声哗啦啦的大了起来,一室的安静。
  
   「…旷课不是办法。要念书要休学,都是你的决定。」老板居然赞同了沉静的意见。
  
   「牧仁!」老板娘不敢相信。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老板强横的揽住老板娘,「自己的前途自己决定。你我能替他活吗?」
  
   那天,「有一间咖啡厅」没有小珂熟悉的身影。他孤独的走入雨里。「我要先想想。」小珂低语着。
  
   第二天,沉静收到一只熟悉的银耳环,小珂办了休学。
  
   时光会带走一切,包括忧喜。他的笑容慢慢阳光起来,虽然过了很久很久以后。
  
   等沉静收到第五只银耳环,小珂的阳光笑容带着一丝成熟和坚毅。
  
   他不再谈蒂芬妮和女朋友,也没再拿下耳环。
  
   那时候,他已经休学了半年。
  
   「不回学校吗?」沈静已经变成有一间咖啡厅的风景,来往的人都熟悉她的存在,谁也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来的,像是她本来就是「有一间咖啡厅」的一部份。
  
   「呣…我还不想回学校。」小珂已经变成正式员工了,闲暇的时候,跟着老板和沈静学煮咖啡和调酒。「以前我是为了别人所以这样那样,我想要想想看,我自己到底要怎样。去哪里,到什么地方。」他的笑容像是夏阳般灿烂,「这世界不是为了蒂芬妮之类的东西旋转。」
  
   沉静微微一笑,调了杯「蓝色夏威夷」给他。
  
   「干杯。」他调皮的笑笑。
  
   「请随意。」她的笑意还是淡淡的。
  
  
  
   那夜,燥热的台北有着细细的蝉鸣。
  
   她流利的打字,习惯性的倾诉。倾诉给计算机听。
  
  
  
   台北不是永远都是雨天。也不永远那么寂寞。
  
  
  
   隐隐的夏雷响起,她闻到空气中的雨意。
  
  
  
   虽然晴天总是短暂。但是总有晴的时候,虽然不多,虽然不多。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十一号桌的客人(上)
  
   时间: Tue Nov 19 15:25:06 2002
  
   「小静呀,今天下午突然客人很多,能不能请你来帮忙?」偶尔会接到老板娘打来的电话。
  
   「好呀。」她的PHS手机唯一会接到的,只有店里的电话。通讯簿上不再空白一片,只有一个通讯号码。「有一间咖啡厅」。
  
   「太好了…」老板娘笑了出来,「我刚又打错电话号码了。你知道吗?你和刘先生只差最后一码,你是七,他是五。」
  
   「刘先生?」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几乎不知道所有客人的姓名,她也不曾问过。
  
   「就是十一号桌客人呀!他也用PHS…」
  
   原来他姓刘。
  
   他用PHS,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了。因为他的手机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和自己相同,手机上连吊绳都没有,光洁着,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起来…他知道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因为自己也知道他的。
  
   纯属意外。但是她还是将这笔数据输入通讯簿,莫名的。名字填了「11」。
  
   ***
  
   晚上十点多,他会固定走进「有一间咖啡厅」,经过吧台时,和她点点头。
  
   沉静会温柔的跟着点点头,然后动手煮曼巴。等小珂把点单拿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煮好了,等着小珂端过去。
  
   来「有一间咖啡厅」的客人几乎都找过她聊天,就是十一号桌的客人没有。他们默默的相对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她一面忙着吧台,一面注意着十一号桌的动静。大概十一点左右他会喝完曼巴最后一口的微凉,大约二十分钟后,就会发现自己的咖啡喝完了,然后又点了一杯。
  
   在那之前,她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咖啡,等着小珂送到他面前。
  
   不让渴望宁静的人等待,是她小小的自私。
  
   有时,他会突然顿了顿,注意到沉静围着跟他同样的斜格毛料围巾。然后点点头,回到他的老位置。
  
   沉静也瞄到他也带着老式劳力士的手表,两个人都戴男表。
  
   日子渐渐过去,她发现两个人越来越多的相同点。
  
   他穿著质料昂贵的西装,却不是什么名牌。剪裁有些古意,看起来是上海老师傅的手艺。细心、保守,讲究手工与一丝不苟。
  
   他的指甲修剪的很整齐,打字时非常流畅优雅。
  
   他们都拿着相同的PHSJ95的手机,提着相同的IBM笔记型计算机。他低调不引人注意的眼神,拥有自己相同的疲惫和洞彻。
  
   一直没有交谈,就是这样在或安静或喧闹的咖啡厅里,共同存在着。每天喝她煮的咖啡,每天都会见面。
  
   回到家里,望着和他相同的计算机,闪动的光标是唯一的动静。她敲打着今天的心情。
  
   他姓刘。我只知道这样。他是十一号桌的客人,或许是常客的关系,所以我会特别注意到他。
  
   刘。
  
   中国姓真是奇妙,总是有些同音字可以联想。刘,留。他是一直留在咖啡厅里没错,直到打烊。
  
   但是,他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留」吗?那我又有其它的地方可以「沉」没吗?
  
   或许,又是一条不会溺于寂寞的鱼,只是无处可去。
  
   我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除了有一间咖啡厅。
  
   存盘,关机。PHS的蓝光一闪一闪,看了看时间,三点三十五分,凌晨。
  
   越夜越冷,侵袖的寒气让她的手指有些僵硬。已经二月,春天照理来说应该来了。但是台北的春天,只在湿淋淋的杜鹃花上沉默的表示,不会带来任何温暖。
  
   今夜没有下雨,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在厚厚的云层间挣扎着,不一会儿,就让阴霾吞没。
  
   她的心里,雨下个不停,淅沥沥。
  
   ***
  
   他们甚至连抽烟的牌子都一样。YSL凉烟。
  
   很少看到男人抽凉烟,但是他抽。抽得不多,却若无其事的抽。
  
   其它的常客也对这个人很好奇,有人窃笑着,「说不定是Gay。」
  
   「有根据吗?」沉静带着合礼却冷漠的笑容,「你的拿铁。」
  
   她的冷漠冷却了准备起哄的玩笑,摸摸鼻子,大家开始八卦政界绯闻。
  
   洗着杯子,她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要出声。和人冲突是她一直避免的事情。
  
   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没有恶意。他们只是想在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一点喘息的机会而已。会来这家店的,通常都是附近加班到很晚的上班族、应酬过后喝咖啡醒酒好开车回家的企业战士,或者是找时间来谈恋爱或谈生意的夜猫子。
  
   她向来是一视同仁的。今天为什么反常的浮躁?
  
   「喂!我明明要美式咖啡的,你给我这么小杯的 ESPRESSO 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不是!」喝醉的客人拍着吧台破口大骂起来。
  
   「老杨,别这样…」和他一起来的客人慌起来,「你明明就点ESPRESSO的…」
  
   「通通给我闭嘴!」他一把抓起那杯 ESPRESSO,砸进了吧台,沉静虽然没被泼到,脸蛋却惨白了起来。
  
   跟他一起的客人把醉酒者拉开,刚好沉静的手机响了,「对不起。」她低低的道歉,拿起手机,是一则简讯。
  
   「need help?」传简讯的人是「11」。
  
   她和十一号桌的客人视线相接,他的眼中有着纯粹的关心和焦急。
  
   这么一瞬间的打断,她重新调整呼吸,止住了听到声音从厨房和工作室涌过来的同事。
  
   「这位先生,请你不要生气。」她顺手倒了杯温开水,「我马上给你杯美式咖啡。因为你一向都是喝 ESPRESSO 的,所以我疏忽了。实在非常抱歉…」
  
   「我喝什么你会知道?」酒醉者还大吵大闹,「你说谎也打个草稿!妈的…」
  
   深深吸一口气,不要害怕…你和他隔了一个吧台,而且他是陌生人,不会真的伤害你…
  
   她拿出每天写的工作日志,「先生,我不知道您的名字。所以用『白金领带夹』作代号。这是这个月的,还有上个月…您不是礼拜三来,就是礼拜五…偶尔礼拜一或四也会来…您习惯喝杯ESPRESSO醒酒…」
  
   他一把抢去工作日志翻着,除了每天的进货和存货外,她细心的在备注写了每个客人的喜好和点的餐饮。
  
   「…二月六日…白金领带夹:ESPRESSO (果然这样的浓度才可以。他喜欢重口味,所以下次记得萃取的久一点)…」
  
   「…一月十六日…白金领带夹:ESPRESSO (今天看起来不是太醉,所以没那么浓。咖啡因过重会睡不好)…」
  
   「…一月四日…白金领带夹:ESPRESSO (似乎对浓度有些意见…但是他没说。只是皱了皱眉。)…」
  
   酒醉的他翻着工作日志,羞愧突然涌上心头,他哇的哭起来,「小静!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找麻烦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完了!一切都完了…你这么留心我,我却还…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说失业就失业…我这几十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啊我…」
  
   「老杨,回去睡觉了。」老板出声,「不要没事鲁我的吧台好不好?失业又不是世界末日!老林,你们怎么搞的?让他这样乱我的场子?」
  
   「哎呀…」跟杨一起来的客人满头大汗,「不是故意的嘛。他心情不好,喝醉了。本来是拖他来醒醒酒…我们这就走…」会了帐就拖着痛哭的老杨落荒而逃。
  
   「不要紧吧?」老板关心的问,「小珂,你在干嘛?就让小静被人堵着骂?」
  
   「我刚送客人上出租车啊。」小珂也觉得委屈,「这么晚了,女客人不安全嘛…我去记车号…」
  
   「老板,是我不好。」她低头认错,「我会小心的。」
  
   老板娘安慰的走到她旁边,「…我在厨房也听见他要点ESPRESSO。」
  
   她淡淡的一笑,发现自己已经不怕酒醉的人了。
  
   曾经闻到浓重的酒味就发抖…现在她安全了。隔着吧台,她是非常安全的。
  
   两点十一分,凌晨。闪着蓝光的PHS看起来不再那么冰冷。
  
   十一桌的客人站起来,结帐。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走回自己的居处,她望着时隐时现的月。打开PHS,回讯息。
  
   「Thank you.」
  
   回给「11」。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十一号桌的客人(下)
  
   时间: Wed Nov 20 04:15:13 2002
  
   开门,放下包包,开机,洗澡。
  
   大楼的墙很薄,隔壁关门的声音还是把她吓得跳起来,险些在湿滑的浴室跌倒。
  
   我很安全。是的,我在自己家里,加了三道锁。
  
   她按住狂跳的心脏,颤着手打开门。
  
   隔着飘动的窗帘,只有霓虹灯无知的哗笑。她拉开那片水蓝,窗台的鱼看见她,吐着气泡过来索食,咚咚的在玻璃缸里发出轻响。
  
   她默默的撒下鲜红的饲料,斗鱼安静的吃着。
  
   没有打气帮浦,也没有水草。这两只鱼居然活了这么久。
  
   当初会带它们回来,不过是看到水族馆的老板漠然的看着这两只装在小塑料杯里的奄奄一息的鱼,准备丢进垃圾桶。
  
   「快死了。」像是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也没有的事情。
  
   她买了这两条鱼,还有两个鱼缸。要死也希望它们死在宽敞一点的地方,不要连最后的尊严都被剥夺。
  
   快死的鱼却活了下来。多一点空间和饲料就够了。
  
  
  
   或许,鱼不需要尊严。也或许,我从鱼的身上看到自己。
  
   我渴望死在自己的空间,而不是别人严厉强限的空间。结果我活了下来,自己也纳罕。
  
   我以为,离开那个城市以后,我会死。没想到我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不畏惧。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听到猛然的关门声就跳起来,也不再为任何靠我太近的人恐惧。
  
   那天会来的。
  
  
  
   PHS发出蓝光轻响着,她停下打字的手,拿起水蓝光的手机。
  
   「Never Mind.」是「11」送来的讯息。
  
   望着短短的几个英文字,她抱着膝盖,默默的看了很久。她把讯息存进手机。
  
   呆呆的与计算机屏幕相对,她想不出还要倾诉些什么。因为她此时的感觉和举动,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
  
   存盘,关机。
  
   她坐在窗台上很久,久到东方微微发白。
  
   绝对不要跟他说任何话,绝对。谁都可以,就是他不行。因为陌生才有善意的距离。
  
   她珍惜这种善意。
  
   ***
  
   像是一种默契,他们彼此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他发现小珂不再送沉静回家以后,他总是打烊后,在对面的7–11看报。等她出来,默默的在很远的距离跟着,等确定她回到大楼,还远远的等她上了电梯,才沉默的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不知道,沉静会打开窗帘,望着高楼下的一个小点,直到转弯而不见。
  
   台北是湿的。冬雨之后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干没几个礼拜,又是梅雨季。
  
   她倦于带伞,却在他追上来塞给她一把伞以后,再也没有忘记带。即使把伞让给她,他还是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隔着双重的玻璃,像是很近,其实很远。远到连说句话也不可能。只能默默的望着对方,默默的。
  
   只是她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深夜里有个男子会打开笔记型计算机,像强迫症一般对计算机倾诉。
  
  
  
   她今天也带伞了。幸好。要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回硬把伞塞给她,一定让她很困扰了。
  
   只是…看她的肩膀都是雨,有种自己也被淋湿的感觉。
  
   自己都往不惑之年逐步迈进了,居然对个陌生女孩有这种浪漫的伤感,自己都觉得好笑。
  
   陌生…也对。虽然已经看着她将近半年,她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
  
   我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小静」。但是到底是「小静」还是「晓静」,我不知道。甚至我不知道她姓什么。
  
   这些根本不需要知道。
  
   对我来说,她就是破晓的宁静。这么多就够了。
  
   为什么对个陌生的女孩有这样的关心…难道是我的生活有所不满足?
  
   也不对。
  
   不到四十就已经是顶尖科技的MIS经理,有份稳定而薪水丰厚的工作。我喜爱而享受这种安静的生活,对于情感和升迁都没有妄求。
  
   情感令人紊乱,人事斗争使人厌烦。与世无争的生活是最好的。
  
   我满足现况。
  
   停下打键盘的手,他望着自己记录下来的文字,有种强烈的违和感。突然觉得「满足现况」这四个字很刺眼。
  
   但是他没有修改,仍然存盘、关机。
  
   望着漆黑的液晶屏幕,他想再倾诉些什么,拿起PHS手机。数百个电话号码,他却不知道这样深的夜里该找谁谈谈。
  
   翻着翻着,他看到了「Peace」。那是他给那女孩的名字。
  
   最后他没拨电话给她,却把之前存到手机里的一幅图片转寄过去。
  
   那是一个宁静的山光水色。但是他知道之所以这样宁静,是因为水太深太冷,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的关系。
  
   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却来不及后悔已经发出去。
  
   他叹口气,将长期失眠的自己丢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隐约的光影,手机发出轻轻的响声。
  
   拿起来一看:「Deep & Cold.」
  
   是Peace回讯给他。
  
   微微一笑,却觉得辛酸。
  
   他终于睡着了。梦里看到又深又冷的湖里,有只孤寂的鱼游动的身影。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上)
  
   时间: Thu Nov 21 01:46:52 2002
  
   早上才下过猛烈的雷雨,将她从夏天的梦里惊醒。下午出来买点小东西时,无情的太阳已经在钢青色的天空狞笑,像是要将柏油路面烤融,冒出冉冉扭曲的透明。
  
   刚从7–11走出来,阴森冷气与烈日融融的剧烈温差让她微微的发晕,却什么抱怨也没有的,拎着小小的环保袋前进。
  
   沿路的树刚修剪过,光秃秃的枝丫无法挡住热气。半晕眩中,国父纪念馆的绿荫森凉显得分外有吸引力。
  
   投币买了饮料,手中的清凉驱散了不少暑意。这让人厌烦的酷夏,仅留的绿荫显得分外珍贵,只是要提防被奔跑的孩子撞倒。
  
   她没被撞倒,只是手上的饮料掉在地上,又被踩过去。望着惨不忍睹的铝箔包,家长敌意的看她一眼,却连道歉也没有。
  
   这就是台北。她无声的对自己说。将铝箔包丢进垃圾桶,正考虑要买踩起来比较费力的铁罐饮料时,已经有人跟她抢起自动贩卖机。
  
   她不喜欢抢夺,准备找下一台。
  
   「小静!我不是要跟你抢…」叫住她的中年男子紧张的握着刚买的饮料,「…我只是想请你喝一点东西。」
  
   她慢慢的转过身来,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的男人。她在台北不认识任何人,即使住了半年,她还只认识「有一间咖啡厅」。
  
   谁也不认识她。不管在咖啡厅里与她多热络,离开了吧台,没人能在路上认出她来。
  
   他是客人吗?还是…
  
   她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挂着疏远却合宜的笑。谁也不知道她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盘算着逃亡路线,却瞥见男人规规矩矩穿著的西装,别着白金领带夹。
  
   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只喝重口味 ESPRESSO 的「白金领带夹」。自从那一夜闹事以后,他没再来店里。
  
   要花一点时间才想起来他的姓,「杨先生。」她淡淡的笑,「好久不见。」
  
   「小静,你还记得我?」他笑咧了嘴,「最近怎么样?好不好?有一间还好吧?老温如何?小芳呢?」
  
   「大家都好。」剧烈心跳的心脏缓缓的回到原位,她有些困扰的拿起那罐雪碧,坐了下来。杨先生也跟着坐下。
  
   虽然保持着有礼的距离,还是让她冷静的脸庞,有着细细看不清楚的汗珠。
  
   原来我还没学会跟人接近。
  
   清了清喉咙,她不愿沉溺在这种无谓的厌恶中,「杨先生,出来吃中饭?」
  
   他浮起尴尬而窘迫的笑容,「…我还在找工作。」轻轻的说。
  
   沉静掩饰了一闪即逝的讶异,只是默默的喝着雪碧。「…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杨先生疲倦的抹了抹脸,「又不是你把我裁员的。」
  
   两个人没有说话,沉默的一起看着奔跑哗笑的孩子们。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他的声音柔了下来,「那天我并没有那么醉。我只是…很愤怒。对公司忠实那么多年…甚至公司决定裁员时,我还担起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他渐渐发怒起来,「得罪了多少同事才达成裁员目标,到头来利用完了我,又把我一脚踢掉!我都快五十了,为了公司鞠躬尽瘁到这种地步,居然因为我不会用计算机,非多用个秘书不可的理由,像是丢只老狗似的把我丢出来!这是什么世界?吭?到底还有没有义理?吭?」
  
   他慷慨激昂的破口大骂,像是要把半年来的失意一起发泄掉。沉静只是静静的听,专注的听。
  
   帮不了他任何忙,她也只会听。偶尔注视着因为他剧烈的大动作,闪闪发光的白金领带夹。
  
   听说那是杨先生公司给高级主管的奖励。当他拿到白金领带夹以后,就骄傲的别在领带上。四处夸耀着。
  
   跟他一起来的朋友热烈的庆贺,等他转过身,却窃笑着。
  
   「看他还能得意多久。」
  
   「被利用了还不知情的卖命。」
  
   当时她只是听着,不明白。她只知道这位杨先生的人缘不太好。
  
   现在她明白了。
  
   「…小静,你有听我说话吗?」他很冲的对她吼着,「你听懂了我说什么吗?」
  
   她点点头,「我在听。」
  
   望着沉静专注而认真的眼神,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像是解释又像是抱歉。
  
   「你有朋友,也有家人。」不像她,什么也没有。
  
   「朋友?」他苦笑,「酒肉朋友不说也罢,等着看我出洋相。能真心点的朋友,又都有了成就。不是经理,就是总裁…难道我还得听他们数落,让他们比下去?」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我对家人有责任。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失业了。我不能…不能让他们跟着我一起愁云惨雾…我不能…」
  
   所以,从失业那天开始,他每天还是照着上班的时间出门。搭着捷运到国父纪念馆看报纸,在附近的麦当劳写履历表、准备面试。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他在金融界打滚三十余年,经历斐然。说什么也有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等着他。
  
   但是…景气低迷,他以往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后果,渐渐的浮现出来。过去让他整过、刮过、开除过的同事或部属,不约而同的暗中使力,他什么工作都找不到。
  
   从非高阶主管不可,到中级主管,甚至只是个柜台员,他都没有机会。
  
   他愤怒、咆哮,然后惶恐、低沉。这两个月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再也提不起兴趣应征,每天就是到国父纪念馆闲晃、发呆。
  
   「下雨呢?」她同情的眼光却不让他觉得被刺伤。或许他累了,开始渴望同情。
  
   「…国父纪念馆有展览室。要不然,对面也有麦当劳。」他假装轻松的笑笑,「现在我可是熟得很,你若要看展览,问我就行了,我可以当导览了。」
  
   她微微的笑笑,「我不想去。冷气太强。」
  
   杨垂下了肩膀,茫然的看着前方。「是呀,冷气真的太强了。」他的鬓发苍白许多,像是蒙了雪霜。
  
   这样酷热的夏天,居然觉得有些秋天的凄凉。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中)
  
   时间: Fri Nov 22 00:56:44 2002
  
   喝了一口雪碧,刺辣又甜的口感。「这是你的选择,不是吗?选择要自己扛起一切。」
  
   「我是不得已的!」他恶狠狠的抽了口长寿,「我累了…但是家人都只会寄生在我身上!」呜咽了起来,「我这些年的储蓄都当作薪水拿回去了…再撑也没有好久…他们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拿这个家怎么办?我真想逃走…」
  
   「想逃就逃吧。如果这样能重来。」沉静漠然的望着前方。
  
   「…他们是我的家人欸!」他用尽力气吼了起来,「这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家!是,我卑鄙,我无耻,我总是应酬到很晚,对家里的事情漠不关心…但是这是我家!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还是个男子汉,这个家本来就是我在扛的!你叫他们怎么办?如果没有我,你叫他们上哪儿找钱活下去?你说啊你?!」
  
   他逼近沉静,怒气烈烈的对着她叫,「就我一个人好就好?他们不快活,不好过,我也永远不能心安!他们是我至亲的…这世界上唯一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沉静仍然冷静的看着他,微笑浅得几乎看不见。「你不是有答案了吗?你知道怎么办。我相信…」她喝完最后一口雪碧,「他们也认为你是唯一的。唯一的父亲、唯一的丈夫。」
  
   他捧着头,很久都不能开口。「…你想,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看不起就看不起。」她站起来,把铁罐扔进垃圾桶。「看不起又不会痛。不一定会这样。」
  
   承认自己是软弱的、无能的?请他们忍耐,相信自己?这个世界…不是台北这个城市而已。
  
   看不起?被嘲笑?这些都不重要。能够为家人尽心尽力,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标。离开他们…他的存在价值在哪里?
  
   「对。」他含泪微笑,「看不起又不会痛。」逃走却会心痛,永远好不了。
  
   他…现在不就正在逃吗?逃开妻子欲言又止的询问眼神,逃开子女担心又渴望的眼神。
  
   沈静呼出一口气,微微笑着。
  
   「谢谢。」他抬起头来,「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跟你聊天…真的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说。」她提起袋子。
  
   「小静。」杨叫住她,「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跟她倾诉?因为她总是会听?
  
   我是谁?她也暗暗的问自己。回顾往昔的记忆,她发现,她对答案没有把握。
  
   「我从来的地方来。」她回答。
  
   听到这样的答案,触动了他许久以前的憧憬。「…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一阵燥热的风吹过,扬起她垂肩的长发,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藏了很多秘密。
  
   「『珍妮的画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过的!『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那是一九四八年的老片子!妳…妳…」
  
   他曾经怎样的为屏幕上的永恒少女流泪和爱慕!像是一个远久的憧憬,跨越时空,前来为他解惑、安慰。
  
   冉冉雾气的公园,缓缓走来的谜样美少女…他的眼睛模糊了。
  
  
  
   「我不是『珍妮』。」她无情的摧毁杨的幻想,「我太老,太疲倦了。我只是你在『有一间咖啡厅』认识的吧台。」
  
   甚至不算认识。
  
   他眨了眨眼,看着酷暑下的国父纪念馆。是,她不是珍妮。他也不够才能当个画家。
  
   但是短短的一霎间,他似乎触及了什么。触及了少年轻狂的所有回忆。在LP还是时髦玩意儿的时代,他牵着女朋友的手,一起看着珍妮的画像,深情款款的对她说:「妳就是我的珍妮。」
  
   他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被多雨的台北与生活折磨出忧郁与孤寂。
  
   对着陌生的少女述说着痛苦,他却忘记自己的「珍妮」。
  
   「我知道妳不是珍妮。」他的嗓子哑了,「谢谢你。我该回家了。」他走出几步,又跑回来,「请你收下这个。」
  
   在他掌心闪烁的,是白金领带夹。
  
   「我不能收。」她有些惊慌。
  
   「请你收下…不,请代我保管。」他诚挚的上前,「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有一间』。到时候…请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家人。这半年来…我从来没对人好好讲过话,你是第一个。」
  
   他不会忘记这个下午。令人昏眩的台北酷热午后,有个少女,静静的听他敞开心扉。为了一个陌生人,专注的听他说话。
  
   只是一个等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付出时间,和淡然的关心。
  
   沉静为难的看着他。拙于争执的她,默默的接过白金领带夹。
  
   「谢谢。」他如释重负。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下)
  
   时间: Fri Nov 22 01:27:47 2002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她到了「有一间咖啡厅」。
  
   口袋里的白金领带夹像是会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喜欢主动开口的她,还是告诉了老板娘。
  
   「啊,你终于也开始收到了。」老板娘耸耸肩,「来,也该告诉你保险箱的号码。」
  
   她领着沉静到小厨房,在冰箱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密码是:021。」她打开保险柜,「第一格是老板的,第二格是我的,第三格是小柯的,你就用第四格吧。」
  
   沉静蹲下来,有些讶异的看着充满小盒子小罐子的保险柜。
  
   「跟你一样,我们都收到客人委托的东西。」老板娘笑了笑,一面翻捡着保管物。「其实…这家咖啡厅撑得很辛苦。房租太贵,生意又不是很稳定…」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为了这些人,这家店说什么也要撑下去。」
  
   「客人会委托东西?」她从来不知道有一间还兼营保险箱业务。
  
   「有一间是个奇怪的存在。」老板娘无奈的摇摇头,「台北人太寂寞,寂寞到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他们只能来这里说说话,跟陌生人吐吐苦水。有时…他们会希望这个瞬息万变的都市还有一点永恒。」
  
   不管漂流到多远,离开多久,回头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招牌,记忆把灯光变得更温暖。
  
   「这是一个得了产后忧郁症的年轻母亲托付的。」老板娘拿了个装满纸条的玻璃罐给她看。「还没准备好就生了孩子。每个礼拜只有回娘家的礼拜天,可以来这里坐坐。她总是把痛苦写在纸条里,塞在吧台的玻璃罐中。后来他们移民,她把玻璃罐委托给我,说孩子长大以后,她要跟孩子一起回来看。」
  
   「这是一个富家太太寄放的。她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她却没事可做,总是来喝酒。等她先生生意失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把这个钻石别针托放在这里,就跟她先生一起跑路了。」
  
   一件件如数家珍的述说着,在有一间咖啡厅里,各式各样的故事上演。这里的陌生人什么也没做,却让人托付一段过去、一段历史。
  
   总是伤心的比较多。
  
   「这个?」她拿起小珂那格的一个糖果罐。
  
   「呵…这是一个追小珂的小女生送的。」老板娘噗嗤一声,「才国小四年级呢!天天都跑来找小珂。搬家的时候哭得要死,硬把一条珠珠项链给他寄放。要小珂等她长大,她一定会回来的。」
  
   静唇角拉起隐隐的笑意,没想到小珂有这么年轻的爱慕者。
  
   「吭…老板娘,你怎么又把人家的东西拿出来献宝?」大男生红了脸,「不要乱翻家宜的东西啦!小孩子也是有隐私权的勒。」
  
   「家宜?」老板娘挑挑眉。
  
   「哎唷,就是那个小女生的名字嘛,你真是…喜欢我又怎样?老是被你嘲笑…」他慎重的把糖果罐放深一点。
  
   「你觉得她会回来拿?她还会记得吗?」静仰起脸,有些不可思议。
  
   「总是要帮她收着。」小珂揉了揉鼻子,「不管她记不记得,喜欢上我这么棒的人,对她将来有帮助呢!我们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都记得。总有一天,因为喜欢过我,所以她会喜欢上另一个很棒的男生喔!谈一场货真价实的恋爱…」他的笑这样开朗,「所以我喜欢这份工作呀!」
  
   我们什么也没做。她望着手里闪烁的白金领带夹。我们该做的就是,继续让有一间咖啡厅存在下去。
  
   因为有这里存在,他们才能够回来。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工作而已。我们对别人而言,是一种温暖的存在。
  
   一杯温暖的咖啡、小珂的笑脸、美味的食物、酷酷的老板、温柔的老板娘…
  
   和我。
  
   或许,我们还是寂寞之洋的鱼,但是我忘了,还能够相濡以沫,即使将来会两忘江湖中。
  
   有些事情不会忘记。每个人…都需要相关联想,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这里是个鲜明的标示点。虽然不知道能相聚几时,却被寄望能够永远存在下去。
  
   我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电扇嗡嗡的吹着。她不喜欢冷气,把窗户大开着,十四楼还有些凉爽的微风。虽然夹杂着废气,却是这个城市的呼吸。
  
   隔着玻璃缸与斗鱼对望。存在在同一个空间,就是此刻的意义。
  
   寂静的夜里,有醉汉在唱歌、高空中飞机的模糊,还有救护车急驶而过。
  
   混合在一起,就是这个城市的声音。
  
   她发现,可以带着善意看着这个城市。或许脏、乱。或许嘈杂嚣闹,或许冷漠。为了这么美丽的灯光夜景,就可以原谅一切。
  
   霓虹灯闪烁,将她苍白的脸颊打上淡淡的红晕。她倾听,这个城市的心跳,还有这个城市的声音。
  
   ***
  
   在她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城市彼端,有个中年男子与妻儿抱头痛哭。
  
   他终于下定决心,到上海工作。妻子因为儿女的教育问题,必须留在台湾。
  
   「有一天…我会回来。」他对着妻儿说,「我会回到这里,带你们去有一间咖啡厅。」
  
   如果没有那夜与家人的坦白,他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比想象多那么多。功成名就如许虚幻,他遗忘了身边真实的珍宝。
  
   再高傲的白金领带夹,也比不上妻儿宝石般的笑容。
  
   飞机起飞,他从小小的窗望出去。台北像是装着五彩珠宝的钵,当中有一个是他的家。
  
   还有有一间咖啡厅。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带着孩子太太去有一间。他要告诉小静很多事情,希望喝他那夜没喝到的ESPRESSO。
  
   一切都不会太迟。
  
  
  
   沉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望向天空。初暗的傍晚有飞机飞过。
  
   她凝视了一会儿,绿灯亮了,过街。她与陌生人摩肩擦踵,急急的赶到下个路口。
  
   无所觉的与看报的人一起等绿灯,等过了马路走向不同方向,才发现那人是「11」。
  
   人潮分开了他们,只能用眼神悄悄道别。
  
   聚与散都不受控制。
  
   过了一会儿,她的PHS轻响。「hi。」是他传来的短讯。
  
   「bye。」她回讯。
  
   See you tonight.
  
   其实没有真正的别离。因为相聚是许多别离所组成。
  
   她下了捷运站。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有一间的menu(上)
  
   时间: Thu Nov 28 23:04:21 2002
  
   有一间的menu
  
  
  
   时序推到秋意深深的季节,台北的庆祝方式就是偶尔下一场雨。
  
   酷暑犹在,只是阵阵的雨将温度降了下来,提醒着,寒冷就要来临,不要掉以轻心。
  
   秋天就在几场冷冰冰的雨里头,让台北人穿上了薄薄的外套。
  
   这样初寒的季节,常常有客人为了避雨走进有一间,这些陌生的客人通常会点一些menu上面没有的咖啡。
  
   「你们没有爱尔兰咖啡?」又有人嚷着,「喂,我要一杯爱尔兰咖啡。」
  
   老客人停下闲聊,饶有兴味的等着沉静的回答。
  
   同样的戏码看了好几回了,有的人听其它客人转述扼腕不已,终于可以亲眼目睹,纷纷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沉静涌起抱歉的笑容,「本店的爱尔兰咖啡煮得不道地,不方便献丑。实在很抱歉…」
  
   「不道地?不道地也没关系啊。」新客人抱怨着,「你看不看小说啊?这么有名的咖啡都不会煮,开什么咖啡厅啊…」
  
   沉静停了停,露出微微困扰的神情。「煮咖啡只要有器材就可以了。技术层面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新客人不耐烦了。
  
   「只是我欠了那一点眼泪。」
  
   她美丽的手轻轻滑过雪白的脸颊,「爱尔兰咖啡需要那点眼泪调味才正道。但是很抱歉,我没有。」
  
   老客人压抑却忍不住的嗤笑起来,新客人讪讪的,「…呃…那个…那就来杯拿铁吧。什么咖啡厅嘛,餐点只有一样,点心也没几样,连煮杯爱尔兰咖啡都有那么多的借口…」
  
   同样的抱怨已经听过多回了,沉静还是抱歉的笑笑。
  
   有一间的 menu 非常的简单。打开来只有两页,寻常的咖啡以外,花式咖啡少得可怜。连调酒也是很普通的几种,点心只有苹果派和黑森林蛋糕,只供应一种餐点:本日特餐。
  
   本日特餐内容是不一定的。只会写在吧台的小黑板,这才知道今天有什么吃的。
  
   照理来说,这样的咖啡厅太没有特色了,要在台北生存下去似乎不太可能。
  
   但是来过的客人,几乎都会再来。老客人常笑着说,老板煮咖啡像是科学实验,真的拿码表来计时。一匙一瓢都一丝不苟,煮出来的咖啡严谨而口味专一,只是得等很久。但是小静却总是这样闲闲的,再忙也能优雅的在不同的咖啡中穿梭着,她煮的咖啡有她的味道。
  
   滋味不是最好的。却总是在微妙的酸与苦当中,藏着一点回味。
  
   「小静,」有时莫名其妙的点单,她居然也煮了出来。「鸳鸯咖啡?老天,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这杯咖啡和我在香港喝的差不多!」
  
   她的答案总是一样的,「我从来的地方来。」
  
   「那你要往哪里去?」老客人会打趣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她端上咖啡。
  
   明明知道她的回答会一样,老客人还是喜欢这样问她。这群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在她的回答里,找到过往曾经有过的记忆。
  
   是啊,他们都很疲惫了,疲惫的几乎举不起手臂。少年时代的轻狂都已经成为历史,往往会想不起来。但是沉静这样不知道年纪来历的女子,却像是五○年代归来的少女。
  
   娴静不多言,眼中藏着许多秘密。像是他们都看过的「珍妮的画像」,有人真的送了一幅珍贵的老海报给她,她也慎重的挂在吧台旁的墙壁上。
  
   她是有一间咖啡厅永恒的风景。聚集在吧台,他们望着她的时候,各自找到自己渴望的想象。
  
   「十一号桌,曼巴。」小珂精神十足的把点单拿上来,也默契的接过沉静刚煮好的咖啡,「还有,二十四号桌点长岛冰茶。」他小声的嘱咐,「她已经喝了两杯了,这杯的酒调淡一点,我怕她醉死。」
  
   沉静递过去一个了解的眼神,开始调酒。
  
   他又忙着走到后面,告诉老板娘要一份本日特餐。
  
   有一间的夜里,多半是这样的忙碌。
  
   但是有时风狂雨急,咖啡厅里冷冷清清。除了一定会来的十一号桌客人,就只有小珂和她在。
  
   「来吃吧。」小珂把老板娘精心炖煮的红烧牛筋端上来,「你到底有没有吃饭?你比当初来这里的时候瘦好多。」
  
   「我几时来的?」她含笑,温顺的坐下来,让小珂帮她布碗盘筷子。
  
   「呃…这个…」小珂楞了一下,他几乎想不起来沉静什么时候来的。像是她一直在这里。
  
  沉静笑了笑,拿起汤匙。
  
   她到有一间咖啡厅,已经快一年了。这么长久的观察,有些事情不用说也知道。
  
   老板开这家咖啡厅不见得赚到钱。不过是喜欢喝咖啡和美食的老板,贪恋一点咖啡厅的静谧罢了。所以,他总是下午两点就来开了门,静静的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厅里煮咖啡,等着老板娘煮饭给他吃。
  
   但是只煮一点点不是那么好吃,老板娘才多采买了食材,花了许多工夫张罗,让嘴刁的老板也能吃得眉开眼笑。
  
   所以才有每日特餐。那不只是一份特餐而已,还包含了老板娘没有说出来的心意。
  
   偶尔老板娘煮了比较罕见的好菜,也会打电话叫她来吃。在充满阳光的咖啡厅,沧桑的蓝调音乐里,三个人静静的吃饭。
  
   吃完饭,老板会煮起严谨的咖啡,第一杯一定是给老板娘的。
  
   这也代表他默默却温柔的情意。
  
   这种安静的相爱,让局外人的沈静,也觉得温暖。
  
   有时望着老板娘忙碌的身影,她会忍不住的想着。做菜有职业级的水准,绘画又直击入人心--有时候画商会前来游说,她才知道老板娘少女时代也曾经是画坛新锐。
  
   几乎老板会的,她也都会。学过室内设计的她,将有一间布置得温暖有品味,墙上挂了几幅老海报和她自己的画,焕发出一种忧郁却亲切的沧桑。menu是她亲手设计的,咖啡厅的一切都是她在打点。
  
   如此聪慧的女子。
  
   她怎么会甘心,只当老板的影子呢?她忠心的、甚至是虔诚的,站在老板的身后,打理他的咖啡厅,当他广告设计的助手,煮着一顿吨的菜。
  
   和老板一起熬夜,然后在丈夫还在酣眠时,悄悄的起床,出门采买食材。阅读沉静前夜写的工作日志,查点咖啡豆和酒的存量,叫货、记帐、到银行存款或提款。
  
   丈夫起床以后,她又要忙着打理咖啡厅,还必须当丈夫的助手。
  
   她怎么想的?爱情这样伟大,伟大到能够将自己的一切渴望都掩盖,还是她已经没有任何企盼了?
  
   或许她是幸福的。但是这种幸福的后面,却是多么感伤的残忍。
  
   没有自我的残忍。
  
   十一号桌的客人抬头,让神游物外的心神收敛。她走进吧台,开始煮曼巴。
  
   她再也没也比这杯曼巴更重要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她不要回头望过去。不再回头望没有自我的过去。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有一间的menu(下)
  
   时间: Sun Dec 1 11:47:39 2002
  
   在这里这么久,沉静只见过老板和老板娘吵过一次架。
  
   老板娘渴望很久的加拿大之旅终于成行,但是老板却执拗的非要她办国际漫游不可。
  
   她耐心的解释国际漫游太贵,「每天我都会打电话回来。」
  
   找遍了一千种理由,老板变脸了,「我要马上能连络上你。不管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不等我的案子做完?做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
  
   「你的案子永远做不完。」第一次听到老板娘扬高声线,「十天而已,会怎么样呢?我绑在你身边已经十年了,难道十天的自由也不能给我?」她愤怒的转身,「好,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总是冷着脸的老板,从背后抱住她,将脸埋在她娇小的肩膀上,不管他们这些员工还在。她和小珂都把视线转开,专注的洗着杯子,像是洗杯子是个神圣的使命似的。
  
   「你…我又不是走出这个门就不再回来。」老板娘哭了,「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沉重的沉默压在有一间咖啡厅,只有水龙头的流水哗啦啦的响。
  
   终究老板娘还是去了加拿大。
  
   临行前,老板娘试探的问,「小静,每日特餐可不可以麻烦你?…」
  
   「对不起。」她歉意的笑笑,「我不会做菜。」
  
   这是一句谎言。她在心里暗暗的嘲笑自己。是的,这是一句谎言。
  
   反常的,十一月却有着夏天的晴朗。她在温暖的冬夜里,朝着计算机打字。
  
   我知道,这样的好天气只是一种伪装。让人们以为冬天不会太冷,但是往往都会相反。
  
   越晴朗的冬阳,只会让寒流来袭时,更觉得无法忍受这种剧烈的温差。
  
   所以,看到越美好温暖的感情时,总是会先想到失去之后的丑恶阴冷。
  
   我不会做菜?我会的。
  
   曾经有人费过心思请厨师教过我做菜。我做菜的技巧大概也可以当厨师了。
  
   不,我不想再为任何人做菜。我累了。做菜的人总是在等待,等待着有人回来吃饭。守着几盘菜,一日三餐,洗过一顿顿的餐盘,这样就是一生。
  
   我已经离开了。既然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所以,我不愿意再为任何人做菜。连煮给我自己吃都不愿意。台北不是个令人食欲大开的城市。若不是为了维生,我没有吃饭的欲望。
  
   这样很好。我对这样的孤独,很满意。
  
  
  
   ***
  
   没有每日特餐,老板几乎也不太吃什么。他抽很多的烟,喝很多的咖啡。
  
   老板娘出国的第二天,老板打电话给沉静,请她下午两点就来上班。
  
   白天的有一间是没有客人的。沉静几乎都只是静静的擦着杯子,然后煮咖啡给老板喝。
  
   老板娘不在,他连煮咖啡都没有动力了。捧着沉静送进来的咖啡,怔怔的望着香烟的袅袅发呆。
  
   只有每天老板娘打电话回来时,他才像是活过来了,其它的时候,像是灵魂跟着她走了。
  
   这样依赖着一个人,是幸福还是不幸?沉静有些怜悯,却什么也没说。
  
   老板娘回来那天,老板脸上灿烂的笑说明,他是幸福的人。只是,沉静经过厨房时,却看到老板娘对着墙上的镜子喃喃自语,「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场景,让寒冷更寒冷。
  
   默默的回到吧台。这天,像是加拿大也跟着老板娘一起回来,这些日子的晴朗,像是一个谎言。冷到让人想不起夏天的模样。
  
   寒流初袭,咖啡厅里冷冷清清。老板和老板娘都提前走了,只剩她和小珂。连十一号桌的客人都没来。
  
   不安的看看十一号桌,她忍住发简讯的冲动。提醒着自己,他只是一个客人。
  
   十二点零五分。过了午夜,寒气侵袭进原本温暖的咖啡厅。
  
   「要不要提早打烊?」小珂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是没有客人了…」话还没说完,风铃轻轻响动,穿著风衣的十一号桌客人,憔悴的走进来,挟带着风雨的气息。
  
   她像是看到北非谍影。
  
   默默的和沉静点点头,如常的坐在老位置上。但是他神情灰败,走路都有些不稳。一开口的沙哑,沉静确定他大概生病了。
  
   「今天不要咖啡。」小珂悄悄的对她说,「他要一杯温开水,问我们还有什么吃的…但是老板娘走了呢。我帮他泡个面好了,他说他发烧了一天,什么都还没吃哩…」
  
   将温开水倒给他,「小珂,你饿了吗?」
  
   「啊?」他有些摸不着头绪。
  
   「我饿了。」她拿起老板娘的围裙,「我要煮点稀饭当宵夜,你要吃吗?」顿了顿,「也问问客人要不要吃好了。」
  
   走入厨房,重新拿起锅铲。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沉重。墙上的镜子映出自己的脸,像是带着一点点的嘲笑。
  
   「这是我自己要吃的。」轻轻的像是在争辩,「我不是为了谁,这是我要吃的。」
  
   厨房里只有寂静回答她。
  
  
  
   煮了香喷喷的咸粥端出来,小珂开心的吃了好几碗,憔悴的十一号客人,脸上也出现笑容。
  
   「Menu没有这道。」他灰败的脸重新出现血色。
  
   「啊,先生。」小珂笑了起来,「有一间的 Menu 不是只有看得到的这些而已。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只是没有写出来。」
  
   无心的话,却在两个人的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走回家的时候,她听到身后很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忍不住回头,隔着马路,他们的视线相对。
  
   许多无法说,不知道如何说的话,就在这短短的一秒钟相顾里传达。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却有几分凄苦。
  
   隆隆的联结车从他们之间开过去,遮住了彼此的视线。等车子开过,她往前走,没有再回头。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却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进了电梯,在门阖上以前,她深深的低下头,向遥远的他答谢。再抬头时,渐渐合拢的门将他困窘却放心的微笑慢慢关上。
  
   开门,打开电灯。她坐在窗台上,俯瞰着属于他的那个小点渐渐的消失在转角处。
  
   知道,却什么也不能做。那是一个绝望的循环,幸福或不幸福都同样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会哭,结果是冬雨啜泣了一夜。
  
   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点点滴滴的萦回着,挥之不去。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冷蓝调的PHS(上)
  
   时间: Mon Dec 2 06:36:55 2002
  
   冷蓝调的PHS
  
  
  
   回来台北超过一年,她的手机还是干干净净,只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有一间咖啡厅」,另一个是「11」。连小珂的手机号码都没有。
  
   接到电话就知道是老板或老板娘找她,其它的时候,发冷蓝光的PHS保持着令人安心的沉默。
  
   偶尔发出轻响,只有「11」会传简讯或寄信给她。
  
   一直很好奇,十一号桌的客人怎么会知道她的 e-mail address。谁也没有告诉过,但是他就是知道。
  
   收过几张图片和极短篇后,她发讯息回去。
  
   「 how to know my address ?」
  
   沉默了两天的PHS终于传来他的回答,「Sorry.」
  
   她很聪明的没有再问下去。虽然等同冒犯她的隐私,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温柔的笑笑。
  
   若是别的人,她一定会转身逃走的。从来不愿意别人注意到她、侵犯到她的领域。所以才刻意的避开所有的争执纠葛。
  
   但是…他是不同的。
  
   虽然一再的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不同。他是个熟客,对的。就是这样而已。或许在他身上嗅到相同的味道…但是也不代表什么。
  
   她已经太疲倦。疲倦到无法仔细思考。
  
   或许,他们戴着相同的表,围着同样花色的围巾;用着一样的计算机,在有一间咖啡厅里共同存在;抽着相同的烟,嗜好着相同的咖啡。
  
   甚至用了一模一样的PHS手机。
  
   So?
  
   他们在不一样的时间醒来,在城市的不同角落生活;跟不同的人交谈,做着不一样的工作。这一年来,他们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讲过。
  
   甚至不算是相识。
  
   她望着窗外的雨,托着腮。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附近的麦当劳等着时间过去。
  
   晦暗的天空很低很低,像是台北的哭诉已经无法承受重量,低低的压到每个雨伞上面,低低的哭泣又哭泣。
  
   为什么台北有这么多眼泪?
  
   眼睛看着低霾的雨色,她像是穿过所有的雨幕,视线停留在遥远的一点虚空。
  
   她在餐纸上不断的胡涂着,许多雨滴放射状的排列,居然像是花瓣一般,有种喧闹的欢乐。
  
   轻轻一拋,就消失在垃圾桶不见。
  
   ***
  
   虽然没有人打电话给她,PHS还是跟着她到处行走。发着冷冷蓝光的PHS,像是一个小小的窗户。
  
   她在上面看新闻,看笑话,玩心理测验。反复的看着「11」寄来的信件。虽然有手表,她还是习惯性的瞄瞄手机的时间,醒来第一件事是看看手机,才能确定现在是什么时候。
  
   阴霾的台北常常看不出是清晨还是午夜,一点阳光都没有。
  
   没有室内电话,没有网络线,没有电视。她想要收收信,上上网,全靠这只发冷蓝光的PHS。
  
   住在台北一年,她的身外之物没有增加多少。衣服就是那冬天四套,夏天三套。挂在墙上就可以了,连衣橱都没有买。
  
   孤独的在台北生活,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鱼,和一只寂寞的手机。
  
   PHS如此寂寞,离开台北就再也收不到讯息。再也不会有其它手机更适合她。
  
   一只寂寞的手机,和自己。
  
  
  
   看到一件很美的洋装。在沉重的冬雨中,焕发着春天欢笑的气息。
  
   每天都会去看一看,当作打发时间的行程。
  
   其实我的口袋不是没有钱,那件佯装也没有贵到买不起。只是…为什么?
  
   若我要离开这个城市,多件洋装只是让行李多点重量。日积月累,身外之物越来越多,就会越来越走不开。
  
   我已经拋弃一次所有的珍爱,再也不想重来。
  
   这样很好。当我想离开的时候,只要打开背包,将衣服塞进去,提起笔记型计算机,随时都可以走。小珂已经答应帮我照顾鱼了,什么牵挂都没有。
  
   之所以我还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还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世界如此广大也如此狭隘,地点不同,但是惊人相似的事情,却在每个地方相同的发生。
  
   既然如此,我何必走?我真正要去的地方,人人都会去。在命运的号角还没响起前,我安于此。
  
   或许是谁也不追问我的来历。善意的缄默,所以,我还在这里。
  
   又下雨了。她曲着膝盖,打开PHS,晚上十点五十八分。她从来都不喜欢休假,但是老板娘坚持员工都要轮休。
  
   听着含混朦胧的雨声,她曾经多么讨厌台北的雨。讨厌到渴望快快离开这个污秽混浊的城市,寻找永远阳光普照的天堂。
  
   只是她忘了,阳光普照的所在,不一定是天堂。或者说,天堂根本不存在。
  
   艳阳只会灼伤皮肤,晒枯心灵里的每一点滋润。她终究还是逃回台北。像是切枝的花,因为没有根,只能窘迫的待在被雨浸满的这里。
  
   淅沥沥,淅沥沥。聆听着。觉得冷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加衣。疲乏的躺回床上,被窝有着潮湿的寒冷。
  
   有人不适合休假,比如她。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冷蓝调的PHS(下)
  
   时间: Mon Dec 9 00:45:15 2002
  
   等待着,可以到有一间上班。
  
   她的生活已经简化到什么也没有。冷漠的台北人,都守礼的看着自己的鼻尖,不去妨碍别人的视线。她在这个租来的地方住了一年,不认识任何一个邻居。
  
   有回怜悯小朋友太矮按不到电梯,问他要到几楼,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的妈妈狠狠地瞪她一眼,很大声的对小孩子说,「告诉你不要跟陌生人讲话,你不怕被绑架?」
  
   她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安心。这代表她可以理直气壮的漠视任何人,而不会被良心苛责。不管是多么小的小孩都一样。
  
   台北是这样冷漠却安全的地方。
  
   但是,这么安全的地方,她却没有地方去。每天只能睡七个小时,上班只有短短的几个钟头。扣掉这些时间,其它的时候,她觉得难熬。
  
   她是个笨拙的人,连玩线上游戏都会困窘。别人跟她说安安,她却连回答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开始还觉得很困惑…
  
   安安是谁?我不叫安安。
  
   等明白了以后,哑然失笑。但是她还是维持每天固定杀两个小时的怪物,玩了很久还是让怪物追着跑的命。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少玩线上游戏的时候可以消磨一些空白。
  
   只是谋杀时间,却不是为了快乐。
  
   她最想做的事情,却无力去做。拋弃过去的时候,她就决定不再说故事了。她累了,很累很累了。她想休息。
  
   但是休息竟然这样的无聊孤寂。
  
   她只能玩着PHS。望着蓝蓝的冷光,一则则不好笑的笑话,无意义的发笑;玩着一点都不准的心理测验,测验着自己也不认识的自己;看着别人的胡说八道。
  
   其实应该看书、看报纸。以前她就很想进修,但是现在却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情。
  
   都是雨的缘故。她跟自己说话,都是雨的缘故。这样阴冷的雨,足足要下上好几个月。等夏天的时候,还常常有突袭的大雷雨,轰隆隆。
  
   叫人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她只期待赶快到上班时间,她可以听别人说话,每个人都像是一本书,她只需要听。
  
   在网咖弥漫的烟味中,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有一间咖啡厅。再一个小时就可以去上班了,而她已经杀了第九十九只白骷,也死亡了五六次。再杀九十九只,她就可以升到十九级,可以拿凌风剑。
  
   那个时候,她也可以走进有一间,迎接着今天会有的新故事。
  
   有人不适合休假,她特别不适合。
  
   ***
  
   城市的另一隅,有个男人在家里杀怪物。他望着屏幕上的白骷,觉得有点疲倦了。
  
   今天是假日。他讨厌休假。
  
   假日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以前这个时候,他会动身到有一间,从下午两点一直坐到打烊。
  
   自从那个不知道是「小静」还是「晓静」的女孩不会出现在白天的咖啡厅,他突然失去了动力。总是等夜幕低垂,如常的时间,他才会走进去。
  
   她和夜晚、有一间咖啡厅,是息息相关的。连台北的雨,都伴随着她的联想。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种过度的关心和注意。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发短讯和信件给她,并且珍惜她写的短讯和短信。
  
   之所以会玩线上游戏,只是来往的短讯中,她淡淡的说自己玩线上游戏杀怪物连同杀时间。问她是什么游戏…
  
   她说,「传奇。」
  
   其实,她也算是一则神秘的传奇吧?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的年纪,她的出身,没有人知道。
  
   所以他也跟着杀怪物兼杀时间,下意识的看着千人一面的仿真人物,猜测哪个是她。看到有女性角色遇难,总是忍不住去救。
  
   因为说不定下个拯救的就是她。
  
   点起烟,他望着虚空,等待人物回血。
  
   他有工程师坚忍不拔的毅力,当执意要做什么以后,就会忍受极度无聊的做到最好。现在他的等级已经很高了,出手救人已经不算什么困难。
  
   他在等一个叫「泪下」的女性玩家重生回来。她传讯告诉他,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得谋杀。若是可以的话,她会回来。
  
   因为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满是怪物的地方。
  
   一个叫泪下的女性。想到的只是「泪如雨下」。多么台北。
  
   其实他不怕这些怪物。被杀死了,就会在城镇重生,多么简单。人生不能重来,线上游戏可以。
  
   但是她执意如此,也感佩泪下的坚持,他静静的等。他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需要谋杀。
  
   等她回来,他按熄烟。继续并肩杀怪物。杀杀杀,杀杀杀。他们杀的是什么?难道不是自己的心魔?
  
   如果孤寂可以这样杀害就好了。
  
   「我得走了。」她传讯,「该去上班。」
  
   「明天你还来吗?」回讯,「很难得找到这么有默契的战友。」
  
   「来。每天这个时候,我没别的事情好做。」
  
   七点半到九点半,她的时间这么固定。就跟自己一样。
  
   「我怎么连络你?」他轻叹一口气,「这游戏没有好友上线通知。」
  
   犹豫了一会儿,告诉他一个PHS的e-mail address。
  
   他呆住了。「小静?还是晓静?」
  
   光标闪了好一会儿,一只白骷找到他们,他们转身过默契十足的杀死了那只怪兽,却没办法杀死暧昧的沉默。
  
   「小静。」她终于回答。
  
   虚拟的她消失,化为一道光影。
  
   他不知道,城市的彼端,有个女子在网咖哗地艳红了脸。
  
  
  
   她叫「小静」。
  
   早该猜到了。老板娘叫「小芳」,外场叫「小珂」,她,当然叫「小静」。
  
   只是「晓静」比较适合她。
  
   一看到 e-mail address,我倒是吓了一跳。我当然知道,她也玩这个游戏,只是我没想到会真的遇到她。
  
   泪下。泪如雨下。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多么像她会取的名字。
  
   其实,我不该知道她的 e-mail address。只是有回结帐错拿了她的手机--一模一样的PHS是容易拿错的--走到楼梯口就发现拿错了,却忍不住看了她的信件抬头。
  
   虽然马上拿回来换过来,她也没发现,但是 e-mail address 却忘不掉。
  
   就这样,我知道了她的e-mail addrsee。
  
   这是不应该的。为什么会这样侵犯别人的隐私…
  
   我不知道。
  
   他望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又点了一根烟。
  
   今天还要去有一间咖啡厅吗?只抽了两口的烟,就按熄在烟灰缸。
  
   为什么不?他是习惯束缚着的动物,并不比虚拟的怪物好多少。
  
   大家都被制约着。怪物扑向人,渴求血肉。他走向有一间,贪慕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穿上外套。
  
   ***
  
   表面上,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们还是没有交谈,联机上偶尔的传讯都停止了。每天七点三十分,沉静就会接到他的PHS短讯:「on line?」
  
   她回:「go。」
  
   沉默的并肩杀怪物,就只是战友。
  
   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心情低沉的休假日,接到一封寄到PHS的图,让她楞了很久。
  
   那是模仿线上人物的女道士,只是面目酷似自己。简单的黑白素描,却将她那股不愿意承认的孤寂,描绘的惟妙惟肖。
  
   画里的眼神,这样的茫然失焦。
  
   握着PHS的手机,那幅图只有四分之一个巴掌大,怔怔的望着望着,像是有人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孤寂」的头。
  
   我知道「你」在那里。
  
   今天台北没有下雨吗?为什么玻璃窗一片模糊?讶异的摸摸自己的脸颊,干涸了这么多年,终于恢复泪下的方法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哭过了,今天是为了什么?
  
   眼泪一滴滴的滴在冷蓝光的PHS上面,她大哭了起来。
  
   今夜没有下雨,让我代替台北哭泣。
  
   像是要把长年的郁积一起洗涤,她用尽所有力气的哭了又哭。
  
   终于可以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尽办法恢复的能力…终于可以了。
  
   她可以泪如雨下,她可以。
  
   这一夜,如许的寒冷,却没有一滴雨。有个女人,代替台北哭泣,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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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本很不规则的小说,或者说是日记,作为为染香群.其实无论是在台北还是任何一个城市,冷漠总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当我们已经学会冷漠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成熟了.

完成时间:2006.09.20 23: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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