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甚至可以说不会忘记。这倒不是因为那一次给我多大伤害,而是它带给我的思索是沉重的。那是几年前,我到一位同学家闲聊,话题最终归结到闯海南。我同学的妻子是个很现代的女性,她冲我说:别人能去但你去不了,你舍不得你的家。我很尴尬,因为我和我的同学正象风华少年那样畅想浪迹天涯的乐趣,她的话无疑是在指我不过是想想而已。她没有一点恶意,而且说出了一个我不愿意承认但必须承认的事实。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作为儿子,我不能将老母亲推给别的兄弟姐妹;作为兄长,弟弟们的事永远是我自己的事。同样,作为父亲,我不能把儿子扔给儿子一个人而自己去快快活活地闯世界;作为丈夫,我得把妻子的冷暖苦乐记在心上。我不是孤立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责任和亲情把我和家族、自己的小家紧紧拴在一起。这是喜是悲,是对是错,在传统的道德、价值体系全面颠覆的今天我说不清了。我所承担的责任是不是对自己鲜活生命的戕害?这样质疑之后,我发现自己活得原来很累。这就是那次闲聊带给我的苦痛。
从小我的家境就不好,父亲又早早去世,但我并没觉出生活怎么苦,因为我的家充满亲情的温馨。在我和弟弟离家读书时,母亲寄给我们的钱是一分一分攒下的。到外地办事,为了省下三毛钱的火车票钱,她要走上二三十里路。还有大姐、二姐,因贫困她们只读过小学。特别是二姐,当年背着家里把中学课本领回家,但最终也没念成。而多少年后,她却从自己的嘴上节省下钱资助我们念书。母亲和姐姐给予我们亲情的同时,也在尽一种责任,那是母亲对儿子的责任,姐姐对弟弟的责任,而我也恰恰在接受她们亲情的同时,也接受了一种责任的培育。有时我想,我的家庭和经历造就了我这样一个人,我只能如此,但是,我又毕竟生活在一个张扬个人享乐的时代,我难得在尽职尽责中得到安宁,有时甚至为悲怆和凄楚弄得心灰意冷。
我有一个表妹,她是舅家的女儿。舅曾和我们说过他家的生活全靠她。她在一家私营企业当会计,业主是她未来的公公,而她的男友却在服刑。舅虽然不说,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满意,可为了工作,为了保障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她默默忍受着。前年我回家探亲,听说舅舅得病便去探望。去之前得知她的男友获释,但他们分手了,自然她也丢了工作。原来她早想分手,可她却等了他四年,她这样做是在尽一种责任。
离开舅家后我很悲哀,觉得“责任”耽误了她的一生,同时我也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久以她为原型,我写了中篇小说《青春无梦》,来“控诉责任”,宣泄我心中压抑、宿命的情绪。小说送给一家杂志社后,我却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故事尽管是虚构的,可我还是想把她真实的生活状态写出来。可生活中的她却不烦不躁,并没有觉得命运对她有什么不公,她在家里处处感受到的是亲情的幸福。记得我和她提到她的婚姻,她平静地说:没合适的就不找,和我爸我妈一起生活不也挺好吗!
从表妹身上,我获得很多人生领悟,我对责任感有了自己的认识:承担责任是提高生命感的过程。一个人承担他该承担的责任,他便能超越世俗情绪,便会为自身的存在,为自身生命意义的实现而感到快乐。特别作为一个男人,责任感是他必备的品格。责任感使男人深沉,给男人以独特的魅力,使男人的人生充满丰富的内涵。一个男人富有责任感,比占有多少财富、取得多大成就要重要得多。
一位朋友读了我的小说后来信说,小说中的“她”是块金子。朋友不是在评价我的小说,而是在评价一种人格。有位在山东投资搞企业的朋友听我讲了表妹的故事后,非让我领他去见我的表妹,他想聘她在他的公司当会计,他说这种富有责任感的人是能干事也靠得住的人。
这些给我以自信。我不要求别人在承担责任上与我共识。同样,我也不必为自己富有责任感而感到不现代。因为现代在我看来,一个敢于为亲人、家庭承担责任的人,他才会肯于为社会承担责任。而这样的人,不会被时代所弃,是为时代所需。
《辽宁青年》199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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