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徐博达·个人文集文章-高山流水

　　我平生听过最美妙的音乐当是在我大二那年。其时三月，开学未几，正是江南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节。学校为配合文化素质教育活动的开展，曾先后请来余秋雨、林清玄等几位大家开过讲座，我去得晚，未能躬逢其盛。某一日，见学校橱窗又贴出告示，大意是过几天将会从上海声乐学院请一位教授来，为我们开次讲座。当时看过也未放在心上。那天晚自习的时候忽然想起，遂匆匆赶往教授讲课的阶梯教室。　
　　
　　进去时，偌大的教室只有百余人散乱的坐着，嘻嘻哈哈地谈笑。或许是因为夜晚寂寞又无去处，所以来这里凑一场热闹吧。看前面，已为对对情侣占据。热闹是他们的，我径去后排寻个位子坐下。　
　　
　　刚取出书，未及翻开，便听得一阵脚步涌了近来。我抬起头，见讲台上正站着二人。一位是主持，每次讲座的来宾都是由他陪同。还有一位，个子不高，着一袭白衫，鬓发已染霜白。当主持人为我们介绍时，他趁势取出腋下的琴，双手平托，放在讲桌上。尔后面带谦和的笑容，负手默立一旁。主持人讲完，请他授课。他先向我们深鞠一躬，然后道歉：“因为行程匆忙，让同学们多等了三分钟，在此我深表歉意。”听过这一句话，台下的喧闹顿时平静下来。　
　　
　　刚才承蒙主持人尊我为音乐家，可惜的是，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家。家是四堵墙，一旦为家，便将被封于冰冷的墙壁之内。而音乐，是不能被拘束的。它是水，是火，是惊雷，是闪电，蓝天白云，树木花草，无一不是天成的音乐。每天早晨，当你从床上醒来，于宛转清脆的鸟鸣声中愉快地起床穿衣，你就正在欣赏音乐。吃过早餐，当你提着篮子上市场买菜，于拥挤的人流中听着喧闹的市声，你也在欣赏音乐。真正的音乐不仅来自自然，也来自人间。音乐不需要用言语解释，也无所谓懂不懂。耳朵，本就是用来听的。　
　　
　　昔日孔老夫子观乐，闻韩娥一曲，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春秋俞伯牙学琴，三年不成，愤而登泰山之巅，远眺高山落日，江河流水，情动于衷，归而成曲，却无人能识。一日于山野独奏，恰一樵夫钟子期肩禾而过，闻曲入迷，曰：巍巍乎志在高山。伯牙大讶，复奏。其又曰：洋洋乎志在流水。俞伯牙弃琴而起，紧握期手，慨叹：善哉，子之心与吾同。从此二人成为最好的朋友。翌年，钟子期病逝，伯牙痛失知音，乃于冢前奏最后一次《高山流水》，仰天长叹：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摔琴断弦，余生不复鼓琴。一曲《广陵散》，始于聂政，终于嵇康。虽然后世仍有此曲流行，却已无一人能有那样的心境，能够弹奏得出那样的一种天籁之音。所绝者不在曲，而在知音。听到这里，室内已无杂音，一时只有先生的声音在回响。　
　　
　　下面，我且为大家献丑一曲。　
　　
　　先生便在汹涌澎湃的掌声中缓缓除去琴衣，轻轻拂拭了一番琴弦。“铮琮”一声，琴音顿如流水般自指间潺潺泻下，尘世的繁华越行越远，山水的清幽愈逼愈近，一段横亘千年的生死友情就此拉开帷幕。其音似水，由高山大壑而低谷汪洋，浩浩淼淼，洋洋汤汤。其情如火，激峰荡谷，逆水溯洄，不遇知音独自清流，但遇知音生死同心。一时迷离惝恍，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联袂映向眼前：千万里波光潋滟，月照处花林似霰。空里流光，不觉汀上白沙。江天一色，更怜皎皎孤轮。目断处，年年长江送流水；兴起时，日日白云去悠悠。
　　
　　又是“铮琮”一声，我方如梦初醒。旁观诸人，亦如眠起。先生笑问我们，你们听到了什么？台下无人作答。先生笑曰：大音希声。携琴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