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集文章-足印（十四）---乌托邦生活

　　
　　今天把屋子进行了彻底的清扫，包括整理衣物和文件。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奉献了。清理后的家温馨而清爽，没有人在他乡的感觉。用淼的话说，这里和我中国的家一样，因为我在哪里，整个和我相关的磁场就在哪里。我爱这个家。白天的时候，阳光绽放一室的灿烂，心情就想随着阳光飞翔起来，到山林里去，到鸟语花香里去；夜晚的时候，灯光撒落一室的温柔，心情就想随着灯光沉淀下来，到书中去，到黄金屋颜如玉中去。它是我在法国唯一的依靠，一个可以让心灵停泊和松弛的地方，一个不用神经绷紧脑筋转动的地方。在异乡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会很焦灼很不安，还好我有这个家，走在风雨中的时候，也会忘却自己是在漂流。
　　开始前所未有的珍惜时光。浪费光阴可耻。倒不是论文所迫，而是觉得二十五年就这样过来了，人生不过还剩下两个这么长而已，要做的事情却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无穷无尽，我每天睡觉就比正常人多两个小时，那么就需要在余下的时间里分秒必争。我并非厌恶自己长时间的睡眠，它可以让我在白天的时候保持绝对的清醒，更重要的是梦里的河山是另一个璀璨的世界，它告诉我很多潜意识的所思所想，让我更好地把握自己心灵和头脑的脉搏；它也展示给我一个第四维的世界，瑰丽而幻想的世界，在梦里，我可以让胳膊变成翅膀在云上飞翔，我可以舒展全身在星际旋转，我可以沉入海底变成一条鱼，我甚至可以很真切地体验死亡。有时候，在这异乡，最美好也最凄凉的是梦里的重逢，与亲人朋友的重逢，音容笑貌宛在目前，虽然醒来发现，不过黄粱一梦而已。在梦的国度里我与庄周有交集，蝴蝶与我，真幻难辨。
　　更深地感受到和预见到“夹缝中的人生悲剧”这一事实。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在这样的夹缝里不会诞生什么喜剧，如果有什么，也只是荒诞。会渴望自由，因为在夹缝中，可以看到一角自由的天空，但终究无法突围和抵达。不知道未来和种种实体冲突的时候，我会进行怎样的道德选择和个体生存方式。确定的是，除了和伦理相关的，我不会去承担什么，对自己也不会有所期待，我会做出我的良知所允许的抉择，还好，我的底线很清晰。然后我问自己：你是体制下的人么？答案是肯定的，但还有一句补充的话，就是我可以做出体制以外的选择。我很珍惜生命，珍惜生命舒展而独立的状态，珍惜生命的气节和高度，所以我不会轻生，也不会妥协。我会逃，到允许我所珍惜的价值可以实现的地方。如果这样的地方不存在，我也不会存在了。
　　读陈寅恪女儿为他撰写的后记，鼻头忍不住酸涩。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身体伤残的情况下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学术研究，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无论政治环境有多么恶劣，都不更改自己的信念和节操，坚持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在那样不安顿如飘蓬的时代征候里，依然坚持着实证的方法，坚持着中国的学统，并且在这实证的方法里增添许多个性的生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从微不足道的细节入手，却可以钩沉出一个宏大的时代，从一个弱女子身上，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悲怆和整个士阶层的精神气象。感动，很久没有这么感动过。这样的坚持和恒心，这样的清洁和独立，这样的学养和智识。他是一个丰碑，让我看到今天学界的浮躁和功利，然后我开始诧异这个时代，那样动乱的年代尚有这样的大学者，那么今天所谓的大繁华，为什么反而不如动乱？
　　人文是土，科学是苗。中国是在尝试无土栽培的试验。表面上一片硕果喜人。物质上从来没有如此繁荣。然而没有土壤奠基的草坪经不起风吹雨打，稍有震颤就会塌陷。闻不到泥土的清香，可以让人神魂灵明的芳香，可以让我安心和踏实的馨香。土是稳定的，草却有容枯。法国的人文积累了几个世纪，这种厚度让我对中国的人文现状感到绝望，我很清醒地知道我有生之年也看不到它的繁荣和沉淀，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没有人能安然地耕耘和播种，没有人有耐心等待阳光和雨露下随自然起伏的花开。告诉自己不要对中国的人文有任何期冀，一切灿烂的表象都是烟花，是泡沫，消失只是一瞬间。最惨和最直接的受害者是教育。没有人文的心，又怎么会在这种不能立竿见影的事情上花费时间和金钱上的投资，一个不肯在教育上投资的国家，人文的希望又在哪里。我接受的二十年的教育是一场骗局。我不知道我固有的好的要素被毁灭了多少，我只知道今天要重建有多么艰难。我觉得很多在童年应该培植的东西今天已经丧失了重建的希望，因为太晚了，生长基因几乎都已死亡，一个二十五岁的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非常的有限，尤其要命的是，在接受之前，需要毁灭。毁灭那些固有的东西，那些在骗局下成形的东西，那些连自己都不能清晰洞见的东西。我对自己破与立的能力没有信心，只有一点点在异质文化系统里呼吸、翻滚、汲取养料。聊胜于无。
　　不知道柳如是和陈子龙有过那么一段深切的姻缘。我欣赏陈子龙，胜于欣赏钱谦益。剑胆琴心的男人，那个时代是稀有，这个时代是灭绝。这样的一男一女，真是神灵都要嫉妒。如果少一个，该多么遗憾和痛惜。还好，造物主在这一次很仁慈。这样一个奇女子，不该只为一个男人所拥有，与陈子龙钱谦益一离一聚，给人间渲染了多少传奇。读吴梅村的诗，觉得这人下半生可真惨。简直就是活在忏悔和回忆里。果然是“浮生所欠只一死”。从他的精神状况可以折射出晚明遗民的生存选择剧痛，因为任何一种选择，都没有光，生命的光。不过他的七言歌行写得真棒，风雷与桃花同在，让人在气势里断肠。再一次感悟到汉语的美。而且发觉，要真正掌握美丽的汉语必须熟悉典故，因为汉语是一种含蓄婉约的语言，所以言有尽而意无穷，所以一个字，可以有数十个意象。
　　大论文的动笔不会迟于半月。一月中旬前要完成一半。淼说这是硕士阶段最艰难的时期。我觉得这也是最丰盛的时期，如果你爱自己的主题，就会有许多灵思妙想在这一阶段里喷薄而出，是真正心血的凝聚和结晶。这种乐，那些善于抄袭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剪刀加浆糊拼不出一颗心。这是一颗会珍藏一生一世的心，是跨越千山万水之后找到的最温润昂贵的美玉。论文如玉质本身，看不见光芒和实效。但深藏其中的，是挖掘宝藏的方法，它比一百个宝藏合在一起都更珍贵。我花的二十万，不是为了宝藏，而是方法。会有一天，这块玉变成独孤九剑，陪我走遍天涯。
　　我知道比起那些在生存里鏖战的人来说，我的生活临近乌托邦。这里没有寻常的人间烟火，甚至没有日常情感的温度。这里离真实的社会很遥远，离那个纷纭复杂的中国更加遥远。可是我很珍惜这段乌托邦生涯。人生中再难找到这样长的一段时间用来专注的思索和建立，这样彻底的远离尘嚣。我知道我没有梭罗的潇洒和超然，我会疲惫会焦灼会烦躁，但这是一种平衡。我把这些因素当成必要的付出，而这些盈满的感觉，这些静谧而温馨的时刻，这些扎在我骨髓里的精华，则是人生的盛宴，如同空寂如人的山谷，那些没有人驻足留连的春花，抛却一切虚荣和渴望，如火如荼地在天地间卓然绽放。
　　
　　2006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