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印(八)---流浪的胡马尼人
 
 
满亭星月  2009-05-27 15:18   收藏:0 回复:5 点击:3375          

   流浪的胡马尼人
   关于胡马尼的地理位置,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我只知道,从法国乘大巴出发,需要两个白天一个晚上。在我认识这些胡马尼人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国家存在。直到我做帕斯和奥维德比较的论文,我了解到胡马尼是当年奥维德的流放地,一个让诗人忧郁致死的地方,想来应该是蛮风荡漾,生产力落后的一个所在,而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至于胡马尼人怎么找到老头子家,我至今仍然没弄清楚。似乎他们之前有人认识这个地点,因为他们知道老头子的电话。而且嘎赫麦娜指着我房间的玩具熊说,这是和他们同来的小男孩的玩具。我没兴趣深究此事,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他们已经来了,而且老头子同意安置他们,尽管所有的人都反对,但没有用,他是房主。我不同意的理由是,大街上这样的人有的是,你不可能全部收留。他反驳我的理由让人哭笑不得:“我是一个天主教徒。”老头子收留他们的条件是,如果不交房租就做家务,而且白天不许呆在家里。
   胡马尼人就这样住下来了。总的来说,他们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太大影响。他们早上和我几乎同时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睡觉,睡觉的地点是老头子的客厅,他们就在那里打地铺。对于流浪汉来说,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经很好了,至少没有噪声,温暖如春。他们在此生活三个月,我因此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一个对我完全陌生的群体的生活片断,也算是人生一份独特的体验吧。
   老头子不断地问他们:“你们为什么选择法国,蒙比利埃,我家?我又老又病?”我想后两点是不必回答的,谁让他愿意收留他们,既然收留,还问什么。奇怪的是前两点。后来我得知,必然因素在于胡马尼目前严重失业,在工厂辛苦做工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十欧,平均每天才1欧多一点。而在这里讨饭的钱,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而且据老头子说,法国对于这样的外国人有经济补助,甚至达到几百欧,这一点没有核实,不能下定论。偶然因素在于蒙比利埃是他们当时乘车的最后一站,因此他们就在这里下车了。
   在法国讨饭的人日子绝对比中国讨饭的人好。最重要的是,讨饭自由。不会有任何人和国家机构干涉你讨饭的自由。并且,大多数法国人不觉得讨饭的人是骗子,多少都有一点慈悲心。我本人也不轻视讨饭的人,如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典言辞:“不要向一个人讨饭,要向所有的人讨饭,穷,不是罪过,富,而且欺负别人,才是罪过。”一个品格端正的讨饭的人我是尊敬的,因为他们穷,却没有堕落,没有偷窃和抢劫,这对真正的穷人来说,并不那么容易。这些流浪的胡马尼人在这一点上总的来说无可厚非,这也是我始终对他们和颜悦色的重要理由。这些讨饭的人,在这里的主要消费就是食品,这是理所当然的。看他们的消费状况,就可以推测法国哪些食品最便宜。鸡肉、薯条、牛奶是他们的日常不可缺少的几样,偶尔夹杂罐头、果汁和胡萝卜,其他的东西,尤其是蔬菜,罕见他们购买。除了食品,他们也会买一些日用品,临走的时候还买了一些衣裳。最奢侈的是,他们给三岁的孩子买各种各样的玩具,这让我觉得特别新奇,因为玩具这类东西,我在法国都舍不得买,因为贵得离谱,而这些流浪的人竟然买得起玩具,真让人刮目相看。后来想清楚,应该是父母对孩子的宠爱使然吧,这是本能和天性,只是孩子在大哭和无理取闹的时候,并不晓得父母生活的艰辛,让我总是忍不住叹息。他们在老头家还可以洗澡和做饭,由此推断,流浪的人日子过得还可以,总的来说,温饱是能够保证的。不像中国的那些弱势群体,有上顿没下顿。
   这些人最让我感到头疼的是没有教养。虽然有人会说,要求讨饭的人有教养实在是一种奢望。然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才深切地感到和有教养的人相处是多么愉快的事,而和这些没教养的人沟通和相处是多么的困难。在这两男一女里面,只有玛丽亚这个女人还说得过去。其他的两个,都不敢恭维。嘎赫麦娜的最大问题是喜欢占小便宜,而且有毫无节制的倾向。我因此总在考虑,是不是人穷就真的志短。第一次发现这点的时候,是非洲的女孩拿鞋子过来,问大家能不能穿的时候。当她拿着一双很女性化的假鞋问我喜不喜欢的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嘎赫麦娜就立刻抢着说她要试试,非洲女孩当然不能拒绝,于是那双鞋就成她的了。我无意和一个流浪的女子争夺鞋子,我也不会随便接受非洲女孩的东西,来而不往非礼也,问题在于这件事让我替她感到“掉价”,穷得没有了尊严,不懂得什么叫做适度。嘎赫麦娜最喜欢打我化妆品的主意。尤其是我把洗面奶拿进屋里的时候,她好几次问我能不能放在卫生间里。我这人不是什么太讲究的人,但也不喜欢陌生人和我一起使用我的化妆品,尤其是在没有咨询我同意的情况下,这也是我把洗面奶拿进屋里的原因。后来我觉得不能和这些流浪的人过于认真,而且都是年轻的女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力所能及的帮帮她们吧,于是,在玛丽亚不在的时候,我跟嘎赫麦娜说:“这个日霜和面膜,还有这瓶淡香水,就送给你和玛丽亚作礼物,我知道你们真正需要。”她特别高兴,随口颂念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我知道她并没有和玛丽亚说过我曾经送给她们这几样化妆品,女人的直觉如同狗的鼻子,灵敏异常。心里想,对于他们这种宗教徒,这种事情隐瞒不说也是一种心灵的磨难吧,总之不会让人愉快。嘿嘿,各人自己做事,得失寸心知,苍天在上呢。后来他们走的时候,嘎赫麦娜特意向我讨了一双袜子,说是她的袜子挤脚,旅途不方便,要我赠一双丝袜给她。这是个合理要求,我欣然应允。过了几分钟,她又过来看着我的化妆品,问我能不能送一样给她,我心里就有不齿的感觉了。我说不,因为我也需要,很抱歉。她说是她抱歉,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我心里想,要是玛丽亚过来索要化妆品,我会同意的,可是我不喜欢嘎赫麦娜,所以坚决不答应。我不差这点化妆品的钱,但宝剑赠烈士,化妆品也要赠一个配得上的人,这是原则问题。有一次嘎赫麦娜看着老头子的烤鸡垂涎欲滴,问我她可不可以吃。她之所以问我而不问老头子,一个是因为我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同意的系数比老头子大,老头子问起来,她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老头子喜欢我。我心里确实怜悯她,这是一个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的人,因此这幅馋相和吃相也算情理之中吧。嘎赫麦娜只有十八岁,女儿却已经一岁多了,为她女儿的成长担忧,如同为我身边这个三岁的男孩的教育担忧一样。这样的父亲母亲,会教育出怎样的孩子?
   对于玛丽娅的丈夫,我的话有一筐。这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男人,最让我讨厌和不齿的一个。别说我刻薄,说话极端,我相信所有人会和我持一致的观点。这个男人从外表上就让人讨厌,以至于老妈看到照片说:“这个男的长得太难看了,怎么那么难看啊。”看到这对夫妇,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冒出同一句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玛丽亚长得是很美的,高高的个子,窈窕的身段,风情而妩媚的面庞,人又温柔懂事,很讨人喜欢。还好,三岁的孩子长相随玛丽亚,很可爱很随和,是父母真正的宠儿。老头子看玛丽娅的眼神也是色迷迷的,他喜欢玛丽娅,有时候也趁机揩点油,每当这时候,她丈夫就用嫉妒的眼神看着老头子,弄得我忍俊不禁。后来我跟老头子开玩笑:“他知道他老婆比他强,所以总害怕失去,嫉妒心很重。”我有时和老头子讨论:“为什么玛丽亚选择这样一个丈夫?”老头子说她的女儿要是选择这样一个丈夫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我说我的女儿若然如此,我来不及不同意就会羞愤自杀,怎样失败的教育才能使自己的女儿选择这样一个丈夫,这简直在我的想象力之外。这个男人最让我不齿的就是在妻子讨饭的时候,可以安然地带着孩子做家务。从来不觉得一个男人没有职业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而且据玛丽亚说,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就没有职业至今。没有职业也还罢了,老头子最恨恨的是,一个大男人,整天和孩子腻在一起,自己的老婆在外面讨饭他也能在家坐得安稳,讨饭买的食品他也吃得下去。最让我愤恨的一件事,是圣诞节前夜,我,玛丽亚和孩子一起看电视,这个男人就是不同意,没完没了地纠缠玛丽娅,两个人还动手,大声说话,吵得我几乎没办法看电视。我当时特别佩服自己的忍耐力,一声没吭,装作看不见。我知道我以任何方式的介入,都不是明智之举。以我少年时代的脾气,早就破口大骂了:“你他妈一个男人,不能养家糊口,老婆讨来的饭你也吃得下去,老婆孩子好不容易过节看会儿电视,你就在这没完没了地磨几,你长脸了吗?而且你也不想想,别人看电视,你大声喧哗是不是太不礼貌了?真奇怪你老婆怎么有这么好的性子,没举起菜刀劈了你!”还有一次,老头子不在,我用中国卡给宝贝姐打电话,有半小时左右。他就在旁边说:“你打这么长时间电话,可不寻常,晚上我要告诉高勒松先生。”我说:“我用的是中国卡,至于告不告诉高勒松先生,随你的便,我自己会说明。“然后我就跟宝贝姐骂他:“一个男人,智商如此低下。摆不清自己位置,把自己当盘菜。尤其傻叉的是,就是猪也看得出来我和老头子的关系非比寻常,挑拨离间简直是妄想。可见基本的处世之道还没学明白,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宝贝姐劝我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说我要真和他一般见识,早把他轰出去了,还容他在这里放屁呢。这个男人知道我和老头子不喜欢他,这一点他倒还没傻透腔。我们面对面的时候也不打招呼,甚至极少说话,他知道我从骨子里蔑视他。有一次他和老头子说:“如果你实在看我不顺眼,我就带着孩子离开,把我老婆留在这里给你做点家务。”老头子和我学这话的时候,我笑得差点背过气,觉得这个傻叉难得有自知之明,说出这话,也算天才。
   不久前,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摩洛哥人在半夜三点拿着钥匙进了老头家。他之前的劣迹我就有耳闻。他曾经卖给我隔壁的男人一个二手电脑,后来似乎又偷了回去。他曾经要卖一个二手的数码摄像机给我,我没答应,估计也是偷来的。因为他的理由是他的一个朋友交不起房租,所以要把这个东西卖了。按常理推断,一个买得起七八百欧摄像机的人会交不起房租吗?可见说谎的工夫远没到家,被我一眼看穿。这个摩洛哥人进门以后被玛丽亚发觉,问他要做什么,他仓皇离去。竟然又在一天后,在我睡觉的时候拿着钥匙进了我的房间,看见我在睡觉吓了一跳,我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他,他有点惊慌地把门锁上之后离开。幸好我已经换了一把锁,只是我在的时候没锁而已。然后当天晚上立刻找我隔壁的男人帮忙把锁统统换掉,而且决定钥匙不给任何人,尤其不给老头子。这件事的责任人是老头子,他记忆力不好,把钥匙到处乱放,甚至放在楼下的面包店里,以至于我隔壁的男人说:“他这么做,全蒙比利埃都有他房间的钥匙。”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胡马尼人虽然穷,但还有骨气没有偷盗,品格还算端正。
   我曾经说过,老头子收留他们,却对他们不好,有这样几件事可以证明。第一次是他们捡了灯回来,放在大厅里照明。结果老头子非说我屋子里的光亮不够,要他们把灯拿到我的房间里来。胡马尼人立刻生气了,换成是我也要生气,只是胡马尼人的提问很不切题:“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中国人?”我真想告诉他们这问题本身错了,老头子老糊涂了,的确偏向我,但是那绝不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而是因为我就是我,他喜欢这个唯一的我,而不是他自己说他几乎毫无了解的中国人。这些胡马人会觉得,我除了比他们有钱一点,和他们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老头子凭什么对我这么好。这就是他们简单的思维逻辑。老头子整天说他们吵,告诉他们在家的时候要保持安静,有一次把他们惹火了,他们一个晚上没回来。结果孩子病了,一个星期住在医院里。我当时想幸亏你们讨饭的地方不是中国,否则说不定孩子病死在医院里都没人管,谁让你们没钱。老头子不讲理的地方在于他不准人家说话,自己却巴巴地说个不休,我总想问他:“你每天这么多话不累吗?”最激烈的一次是做饭引起的。原因在于胡马尼人把鸡放在烤炉里到一半熟的时候,老头子让他们把它拿出来,原因是他自己饿了。我盯着这个男人说:“不,不要拿出来。”老头子否定了我的话,我看见这个男人把烤鸡拿出来,然后愤愤地甩在那里,进屋和老婆破口大骂去了。我立刻开始指责老头子:“你这么做不对,换成我也要生气,说不定转身就走再不回来了。人都有自尊,你这样太不尊重人了。”他辩解说做饭是禁止的。我说如果做饭禁止,你就把话说在头里,别等人家做了一半再拿出来,这是你的不对。他又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饿了。我说你是把自己当成皇帝,唯我独尊,你就没想过,人家在外面奔波一天没吃饭岂不是比你更饿吗?何况事理不在此,不是一个问题。无论如何,你把做到一半的烤鸡拿出来都太过分了。老头子说不过我,但依然坚持把自己的饭放在烤箱里,我不理他,回屋锁上门。后来我做好饭给胡马尼人送一点过去,是中国菜香菇炒肉。有时候老头子总和我说这些流浪的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干吗要选择蒙彼利埃并且住在他家,有一次我听烦了,就和他吼:“你要不就把他们赶出去,一了百了;要不就好好收留他们,别老说他们不好。你整天唠叨,烦不烦啊?”老头子因此而生气,觉得我们都不理解他,丝毫没觉得自己不对。收留一群人,却把他们不当人对待,这是我绝对看不惯的,这也是原则问题。以至于我和淼说:“我现在看见双鱼座的男人就想杀了,简直一个是非原则不分。”
   流浪的人,尤其是玛丽娅,有时候会送礼物给我,我总是找到更好的回敬。我做人再含混,也不能占流浪的人的便宜,否则我鄙视自己。我尽量送给他们需要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适合送给法国人的礼物。我和玛丽娅的关系一直不错,从来没有红过脸,我是为她的命运叹息的,她理应找一个更好的丈夫。这个女人如果受过良好的教育就更好了,我如是想,她将是一个很迷人的让人难以抗拒的女子,可惜错生在胡马尼。临走的时候我问他们有没有邮箱,他们告诉我没有,理由是胡马尼没有网络,于是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网络不到的地方。他们留了一大堆孩子的玩具给我,因为太大装不下,我因此玩具大丰收,乐得屁颠屁颠的。又觉得过意不去,送了一些中国食品给他们,算是回报。
   他们走的时候,我送了一些祝福的话。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地方贫穷落后,甚至在我的想象无法抵达的地方。我在说他们没有教养的时候,其实不是蔑视而是悲哀,悲哀同是一个地球的人,他们生活在一个蛮荒的国度里,没有良好的教育条件和环境,文化对于他们是一件太奢侈的东西,完全在他们的思维方式以外。于是唯有祈祷,祈祷大国们能够给这些国家的人们尤其是孩子以真正经济的道义的援助,使他们尽力摆脱贫困和文盲状态,也算给我们的同胞做一点实质的贡献,否则的话,所谓的“大国”就只是一种口号,徒具形式,如同人类自称万物之灵长却使众生涂炭一样。流浪应该是一种精神的流放而不是对物质的寻找,应该像诗歌一样----我风尘满面,衣衫褴褛,但灵魂自由,精神丰满,道路在远方。
  
   据后来考证,胡马尼就是罗马尼亚。但罗马尼亚没有表现得如此落后,可能这几个人在罗马尼亚是社会底层,所以迫于生计来法国讨饭。
  
  2006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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