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一个圆儿(二)
 
 
满亭星月  2009-05-05 17:21   收藏:0 回复:1 点击:3344          

   昼
  
  走进教室,旁若无人地找一个位子坐下。她已经习惯了教室中亚洲人面孔的怪异。记得有一回在柏拉图诗学的选修课上,老师看见了她竟以为自己走错了门。还有一回在罗马史的选修课上,在十分钟的陌生攻击下,那些罗马皇帝的名字让她容积本来就很小的头颅轰然欲裂,于是在老师发资料的时候,她大着胆子跟老师说了一声“老师这个课我不能选”之后,在数十名欧洲面孔善意的注视和理解之下从容而慌乱地逃窜。所有人都在叫嚣着“文化隔阂”,可是她相信那些没有在异乡被所谓的文化轰炸过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这四个字真正意味着什么。就如同所有人都知道她选择的专业有多难,但没有人知道这种难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喜欢自己明年的导师。这个中年男子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他没有特别英俊的外表,也不是对女生有吸引力的典型,可是她就是情不自禁地为他着迷。他的一举一动,他浑厚而清朗的声音都莫名其妙地吸引着她,她喜欢课堂上与他的眼神对视,她喜欢用眼神来传达她的爱慕和心领神会,当然他的课她从来也没有完全听懂,但用不着,有那份神韵和底蕴来包围她就够了。在这种包围中,对于欧洲的十七世纪她能拥有一种遥远而贴切的想象,就像十八世纪伏尔泰对中国的想象一样。她从来不会误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中年男子,她分得清迷恋与爱的界限。迷恋永远比爱来得容易,没有要求的感情从来都容易。
  每当这群高鼻朗目的外国佬因为老师讲了某些词或者句子哈哈大笑的时候,她都感到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她知道语言其实是一个魔法棒,能变幻出多种她无法理解的面容。譬如这一次,前面演讲的同学讲到十七世纪的文人们怎么进行夸张的性描写,所有的外国佬都咧开了嘴巴。可是她没办法听懂,如同白天不懂夜的黑。于是她反过来安慰自己,如果给这些外国佬讲楚怀王的巫山云雨,他们只会比自己更加痴呆。还有两次就轮到她了,她倒是无所畏惧,就是希拉克或者布莱尔坐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紧张,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和这些外国佬去比。如同她致命而安宁的孤独一样,她学业的旅程也是寂寥的,无边无际的旷野,没有参照物,唯一的坐标,是她自己。有人说她在中国文化史清晰的轴线上,她总是暗笑这种潜在的悲壮和承担,她就是她,文化史是冷的,可她是暖的。文化是一种融化和融汇,而不是冰冻和棱角。第二个外国佬的演讲主题是鲁本斯的画,那呼之欲出的肉体不知道是在歌颂还是嘲弄上帝,只有理解了欧洲的肉体,才能理解欧洲的灵魂。
  下了课,奔到食堂排队吃饭。她之所以有课没课中午都到食堂进食,是因为她讨厌做饭与刷碗的复杂程序。时间和心情是宝贵的,远比金钱宝贵。她也喜欢一大厅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热闹,吃饭就该热闹,她总觉得一个人干噎容易消化不良,她想减肥,但她不想得胃病。她爱惜自己肉体的里子如同面子。有人说西餐难吃,但她觉得西餐比中餐健康,而且吃久了也没那么难吃了,一切都是一种习惯。那粗粗硬硬的面包似乎格外有嚼头,面粉的香气就从牙齿的吱吱声中四散飘摇。而酸奶和水果是能解过于肥厚的牛羊肉之腻的,营养够了,也能吃饱,所以不要再奢望什么,她叮嘱自己,虽然,在不断地与西式味道的磨合中,她还是会经常怀念猪肉酸菜炖粉条或者水煮肉片的味道。狗改不了吃屎,狐狸死时还看着丘呢。
  饭后的习惯场所当然是图书馆,这是她大学就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大学养成的最好的习惯。她总觉得人的时间用在什么上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也或许是发自肺腑的兴趣使然,她把别人用在酒吧、网吧、月下和商场上的时间都抛弃在看似枯燥无聊的图书馆里。也因此而沾沾自喜地以为青春无悔,收获颇丰。虽然蓦然回首的时候,她也后悔没把青春的时光更多的献给浪漫和潇洒,甚至没有一段催人泪下用来二十年后辛酸的校园恋情,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那样她就会更加后悔没有把大好光阴放在求索的路上。在后悔和更加后悔之间,她只有选择前者。其实选择更像是一些差距不大的同心圆,都是在有限的半径之内徘徊,有时只是方向上的区别。而所有相同方向的切线,都是平行线。所以当她发现自己曾经的所学与今天的重新发现时常驴唇不对马嘴,那种沮丧是难以名状的,但她却意外地发现当年的那些积累赐予她一些非凡的潜能,她可以在严重的错位中嗅出真理的味道,这种驴唇不对马嘴反而成全了她。于是她知道要想铸成一把利器,就必须把自己整个投进去,融成水,才能与利器合而为一。为了她梦中光芒四射的宝剑,她愿意付出代价,也必须付出代价。
  图书馆是可以无线上网的,她是一个忠贞不二的网民,永远也不会发生外遇甚至离婚这类事件。如果说生活中有一种行为可以略为缓解孤独,那就是上网。她所有有关汉语的信息几乎都是在网上得到的。有时候,她扑在网络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她知道网络是一种乡愁的饮料,对于她网络绝对不仅仅是一种用于娱乐消遣和查找信息的工具,而更是一个温暖的家园。在汉语系统里她如鱼得水,那是自由的温度。她以为她已经到了阅读外语没有任何感觉的境界了,只有通过汉语文化的比较,她才知道差距,永恒的天崩地裂也没办法弥合的差距,思念的差距。她收到了一封邮件,一份来自远方的老朋友的牵挂,她轻轻地笑了,生活中的温暖,原本不要奢华,简洁而质朴的情感最珍贵。她给自己建立了一个个人空间,她也许是一个表现欲强的人,但她的个人空间与彰显个性和才能无关。她其实是需要用另一种声音和自己对话,来给她的孤独找个家。否则她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无法呼吸,注定干涸于对水的刻骨思念。大二刚开始上网的时候她结识了一大堆人,她年轻,有活力,在同龄人中也算有点思想,所以那个时候她的网络人缘极佳。网络对于她是一片绿洲,她需要这片绿色使自己得到延伸和激越。而今她不需要了,视野已经被她打拼出来了,网上的往来就显得有点寥落了,她越来越喜欢独处,交流并非一种必要的解药,所以除了个别的知己之交,她绝少通过各种工具与他人对话联络。此刻的网络带给她的是一种母语文化的灵明和安宁,她需要这个参照物来和她今天的生活环境对照和互动,她不想残缺。
  由于在网上没碰见幺幺,她就利用这下午的时光打电话给她。她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想到对方还真有人接听。接电话的是一个带着口音的德国人,德国人的英语通常比英国人低沉和浑厚。幺幺总是以一阵爽朗的笑声来回应她的电话,这次也不例外。她知道幺幺在国外呆得有点压抑,能沟通的几乎就只有她一个人,人逢知己千杯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时常能聊两个小时,要说也没什么正经内容,彼此的观点也都惊人的一致,连争吵的可能都没有。可就是这种对话竟能持续那么久,让她意兴纷飞,忘了时间,也毫不疼惜并不算便宜的电话卡钱。这一次没有聊得那么久,她担心幺幺那边因论文注释失误导致的毕业是否延期的问题,结果幺幺告诉她,要七月份才能知道结果。于是她们俩再次一起痛骂外国佬是猪这一板上钉钉的真理,人的思维要适应猪的规则,绝对是一种长期的摧残,她们都发现出国以后耐性变得格外的好,这都是在与外国佬一次又一次腥风血雨的斗争中逼迫出来的。她说,这种对接方式,足可以把火爆性子十足的白羊变成慢吞吞的不温不火的金牛。谈话在一种无奈的叹息声中结束,但态度是激越的,也是勇者无畏的。她们都庆幸自己不是十九岁站在这陌生的大地上,那该是多么的狼狈和无所适从。毕业两年了,她们在生活的种种磨砺中似乎幻化成一块风雨不动的顽石,生活中注定毅力比勇气更重要,后者是一时,而前者需要一世。人只有一辈子,悲伤太多,快乐就会减少,所以无论遭遇什么,都要坦然面对,心态和良知比客体本身更能决定事态的发展和结局。每秒钟每个刹那都是一个结局,也是一个开始,活着是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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