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苹果记四
 
 
满亭星月  2009-04-29 17:13   收藏:0 回复:0 点击:3223          

   14 中国人总是很复杂
   我们这一群十个人,关系很有趣。小吕和小流是好多年的男女朋友,这是最正常的一对情侣。因此他们两个干活的时候搭配在一起毫不奇怪。小黑在打工期间狂追小易,多少有点一边热乎。他总是主动和小易一组,帮小易干很多活。小王和小杨多少有点互相利用,一个巴掌拍不响,半开玩笑式的打情骂俏。蝗虫和小石因为开始配合默契,后来就经常搭配在一起。我和小鲍两个戴眼镜的女生被监工额外照顾所以有一半的时间是摘下面。蝗虫那一对是干得最好的,是猛男和猛女。小吕和小流那两对差不多,小王那对效率最低,因为两个人躲在树间说话,时常很久手不动一下。我这人则时好时坏,总的来说摘上面的状态好一点,因为人踩在梯子上精力总是比较集中,又有其他人对比着,不敢松懈。在下面没有参照物,而且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总不如在上面生猛。我在下面摘的时候,是和其中的一对三人组合,帮上面的两个人摘下面。一般地说,大家还是比较有默契的,互相照应着,不让距离和速度相差太远被监工骂。搬梯子的时候也时常男女搭配提高效率。我最讨厌和小王一组,由于我和他都将在蒙比利埃就读他就不断的巴结我,打工期间他到学校报到我还帮他的忙让他在老头那里住了两个晚上。这家伙满口谀辞不断,幸亏汉语不好词汇量苍白。我时常讥笑他说“你打住吧,你再酸酸得过我吗?”而且这人特别唠叨,心思特别重,能把人烦死,不知道他老了是什么状态。于是发现古龙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多嘴的女人是不对的,应该说是多嘴的男人。有时候监工把配对关系打乱,就有人不愿意。因此监工总是叹息说:“中国人真复杂。”
   打工以外,我们的配对关系基本上变动不大,除了小石和小鲍跑到法国老头子家住剩下我和蝗虫搭配以外。最有趣的是小黑和小易那一对,不知道是单恋还是热恋,天天黏成一团浆糊。周末的时候两个人时常出去一起看星星,深夜不归。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这种蜜里调油的小男生小女生的恋爱总是想笑,觉得自己完全和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
   周末逛超市,一般是武汉人结成一组,后来是我和蝗虫小石结成一组。武汉人以外总是有点痛恨他们结成一伙,整天说方言大家听不懂。我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个局外人,有时是鄙视,有时是悲悯,觉得芸芸众生最苦。
   又一次深深领悟人性的弱点。譬如爱占小便宜、譬如有了过错先想到是其他人的责任、譬如不能以己度人、譬如背后说闲话、譬如各人只顾自己眼前利益、譬如人与人之间的深度不信任。整个打工过程中总有一个问题在脑海盘旋:“人与人如何共处?”我想最重要的应该是理解和宽容吧,然后才是信任和爱。推广到民族国际关系也是如此。人性有弱点是正常的,然而只有尝试克服才能真正提升人生的境界和宽度,违逆自己的意志做事,才可能拥有自由。
  
   15 监工其人
   我单独把监工提出来写,是因为他与我们的关系最密切。监工不是法国人,而是西班牙人,从小就跟老板搞苹果庄园,因此算是经营果园的一把好手。奴隶与监工的关系通常比较紧张,总之不会很好,我们也不例外。
   最常见的就是挨骂,只不过程度有别。骂男生是最厉害的,对女生还稍微客气一点。除了指摘我们摘苹果的各种毛病,最常见的词汇也不过几个:“妈的”“婊子养的”“狗日的”。有一次小王一个手摘被他看见,他指责之后加了一句“狗日的”。大家觉得过分纷纷鸣不平,小黑当天晚上找他谈判商量,建议他以后有事说事不要骂人。他说他骂人是冲着自己骂的,与我们无关,这是多么好笑的辩解。然后他就记了小黑的仇,以后的工作处处找他的麻烦。我因此而鄙视他,觉得这个人公报私仇,太没有胸襟了。并笑着和大家说:“太有损西班牙人在我心中的形象”。最后一次他非说我摔苹果,把苹果扔到我的篮子里说我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妈的”。我冷冷的回视他,说我从来没像他那么做过。我并不生气,因为我不生我鄙视的人的气,我说这个人这把年纪了还没学会尊重别人,更没想过自杀问题,于是自嘲:“我比他境界高”。
   这个人不知道是做事不长脑子还是故意找茬,总是表现为智商极端低下。譬如说我有的时候在底下摘,他就说我摘的不够高,然后自己翘起脚摘一个给我看,意思是我要摘到那么高。他也不想想,他一米八的个子,比我高出一个头,还要翘脚够,难道把我当成跳高运动员吗?还有一次他骂我骂得最凶,非说我在下面只摘一边没摘两边,说法国人摘两边我只摘一边,可以考虑晚上回家了。其实我不过是一边摘得少一边摘得多。因为小黑比小吕摘得快,我就要更多的抢在小黑前面。也就是监工原来嘱咐的,摘下面的人要紧紧靠在摘上面的人的前面。当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又挑我只摘一边了,虽然说他说的并不对。我懒得和他理论,也知道他不可能炒我,干脆就当没听见。后来大家商量说我们骂不过他们怎么办,后来小流想出个绝招:“他们再骂什么,咱们就回一句'你也是’,多么简便。”
   他总是郁闷我们说中国话他听不懂,可能是怕我们用中国话骂他和暗中互通消息。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说:“你们要是再讲中文我就讲西班牙文了!”全体哈哈大笑,我差点从梯子上跌下去。
   除这个监工以外,还有两个开拖拉机的半监工。老的那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小的那个是个半吊子,开拖拉机的水平不怎么高,经常挨另外两个的骂。
   总的来说,老板对我们要比监工好一些,所谓“大的不怕与小的同游,居中的却远而避之。”我知道他在心里是歧视我们的,但是对我们比阿人和黑人要好一些,至少还没有用太粗鲁的言辞骂我们。然而这不能说明什么,真正重要的是,中国赶快强大起来,经济发展起来,这才是摆脱歧视的根源,至少它的儿女不用在异乡当民工赚的竟然比国内的白领还多,否则郁达夫当年的感慨永远也不会消亡。
  
   16临行前的曲折
   由于蒙比利埃三大19号就要开学,15号就要报道,我必须比其他人提前离开。按照正常的程序工资应该是半个月付一回,我们追问了很多回钱的问题也没有解决,一直是大家的一块心病。我提前一个星期就和老板打了招呼,让他准备好算钱给我。15号是星期四,也就是说我最迟只能干到星期三的晚上。星期三的晚上找老板要钱,结果他竟然忘了我要走,说完全没准备。于是商议星期四的上午和他一起去银行把现金取出来他再直接送我去火车站。让老孙给学校打电话说我15号不能报道了,要延后数天。
   星期三晚上把行李收拾好了,住在小鲍的帐篷里。到果园转了几圈,算是最后的告别。我知道这里我今生今世不会再来了,但是记忆不灭。扔了一双鞋子好几件衣裤,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们了,它们只会让我想到打工的时候自己有多脏。星期四早晨大家都去上工了,我就在阁楼下面静静的等待老板来接我。八点半老板出现了,说要十点才能去银行,我说好,就拽了个椅子,取出纸笔给蝗虫留言,婉约与豪放并存,就像当年写给猫那样。写完后我到附近的装饰品杂物店去了一趟,买了一套清新可人的小睡衣,心想一个小时的摘苹果钱就这样没有了。跟老孙联系,他说学校的事情已经处理好,我可以晚几天报道,谢天谢地。十点多了老板出现,说还要等一会儿,处理有关货物的事情。我当然不能说不好,只能等待。
   中午大家回来了,很惊讶我还在。我只有苦笑无言。大家由于要不到钱而在商量罢工,大多数人同意罢工,悬而未决。我猜想老板中午不会出现,他也害怕一堆人围着他要钱。快到一点半的时候老板竟然出现了,我立刻提着行李跟上去,坐上老板的车在大家的目光中离去。我还听见监工说了一句:“那个戴眼镜的要走了。”我心想妈的就不和你打招呼,蔑视你。
   老板把车停到银行附近去办了点事,十分钟后回来说要过半个小时才好可以先去买票。到火车站买了下午4点多的票,然后直奔银行。结果他要提八千欧的现金竟然受阻,他反复和柜台小姐强调我着急离开,不知道什么原因柜台小姐就是不同意,跟总台联系都不行。于是离开,又到了火车站,把车票换成了第二天的。
   一路问老板为什么取钱不成。他给我解释说他不是通过私人账户取钱,而是通过当地股东的联名账户。他要提现必须通过其他股东的签名。这个账户是流转资金,与生意相关的钱都在这个账户周转。现在客户的钱还没有到账,所以银行不同意他提钱。我说这就是说我能否拿到钱取决于银行,也不能保证我明后天就能拿到钱。他说也可以这么说,实在不行他就从私人账户取钱给我,但这是违规的。我的一颗心悬起来,看来我依然归期未定。而且他的话我也不能全信,也许他还在打其他主意。回到阁楼底层,发现好几个人坐在那里没去上工,罢工终于实行了。奇怪的是只有五个人坐在那里,其他四人不在。他们看见我回来瞪大了眼睛。我把老板的话重复了一遍,几个武汉人表示老板的话不能全信,有人甚至说也许是老板和银行蹿通好了演双簧给我们看,把所有的责任推给银行。我对此观点存疑,不是认为不可能,而是觉得法国人没那么高的智商,银行也还有限制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然后他们就把罢工的经过说给我听。大概是两派意见不一致,有人缺钱坚决要求上工,有人担心拿不到钱决定罢工要钱。罢工的人说我们人心不齐,留人话柄。后来老板甚至说:“你们真是一群很无趣的人。”这件事大家耿耿于怀直到离开,互相埋怨。具体的细节和话语我不想重复,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我是唯一的一个局外人,乐得置身事外。我自己私下分析,觉得这件事两方都有责任。正确的方法是要和老板监工提前打招呼,如果截止到哪天不给钱就宣布集体罢工,也给他们一个心理准备和机会,这也是正规的程序。而不是说罢工就罢工,尤其是兵分两路。于是他们后果自负吧,我不参与。
   下午大家在一起玩双生,我也参与进去。监工看见了回去和上工的几个人说:“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们在打牌!”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不能要支票,因为支票很可能兑不到钱。有人不断的骂老板,我没吭声。总的来说我觉得老板对我们还是挺好的,把阁楼给我们住连水电费都不要,如果上工的地点远还时常专程接我们,跟我们的司机和秘书似的。也没有声色俱厉的骂过我们,比对黑人和阿人好多了。我有良心我不骂他。傍晚的时候又去了超市一趟。买了几天的食品,晚上集体大餐。夜里大家在帐篷里聚众聊天,其中就包括蝗虫雅芳我们几个讨论罢工事宜小王愤懑的一幕。那天晚上小黑和小易看星星到半夜,大概是离别前的缠绵。
   星期五一天大家都在郁闷中度过。他们上午打双生,我看小裁缝。后来他们把行李也收拾好了。小石说她保佑下午不要再看见我,然而事与愿违,我还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万一到蒙比利埃注册不成我就去卢昂,只不过再次搬家我很难保证自己不会疯狂,我就可以考虑登报做全法名人了。下午拽着蝗虫一起与老板上银行,得到的结果和前一天是一样的。傍晚大家一起围住老板,黑人和阿人也找代表问老板要钱,小吕更是厉害,和老板说:“我们没钱吃饭,也没有路费回家,行李都收拾好了,实在不行就住在你家里。”老板说她疯了,她说我们就要开学了打工的钱还拿不到能不疯吗。晚上大家重新拿出防潮垫,只是帐篷没法子再支起来了。我和小吕小杨住小鲍的帐篷,这两个家伙半夜一人一条大腿夹攻我,还拼命的往我身上靠说我是火炉。最惨的是小流,睡我漏气的防潮垫还被蚊子咬了个饱,蝗虫也没有幸免于蚊子。至于小黑和小易又出去看星星到半夜,真佩服热恋中人的意志力和体力。
   第二天一早大家商量对策。我说我必须走了,我没办法等到星期一,因为我星期二就上课了。蝗虫也说他要回家整理行李搬家到斯特拉斯堡,也不能等了。其他人还在犹豫。十点多的时候老板回来了,告诉我们拿到现金了,大家欢呼雀跃。支付方式是每个人800块钱现金剩下的三百多是支票,这样已经很让人满意了。我立刻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他们则要等到晚上才有车回卡昂。
   先陪他们去存钱,我们再一起去火车站,因为他们要买票。路上遇见了一起摘苹果的老头子,坚持邀请我们喝咖啡。我因为换票不能赶高峰期走只有等到晚上六点。目送着他们离开,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一个老头子陪着我直到我上火车,还说我明年可以继续来干。我说看看吧,心里想能找到其他活绝不干这种苦力的农活了。给老头打电话告诉他晚上回去,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支票后来果然出了问题。由于老板的账户上没钱支票被银行拒付,被打到了每个人的地址。我因为改地址不成支票至今下落不明。现在其他人重新兑了一次支票都已经到账,只剩下我和小王还未解决。孙强说没问题,截止到25号他不敢不重开一张、否则银行也要找他的麻烦。孙强已经提醒过他这件事情解决不了他会被告到中央银行,他以后就别想在在法国任何银行开户。我知道这件事情会解决的,只不过钱不在自己的账户上总是很郁闷。
  
   17 回家
   买了一个三明治踏上了回蒙比利埃的火车。一路上心情平静,只是头有点晕,大概是没吃好饭的缘故。下了车把一个三明治全吐了,吐得特别酣畅。站在蒙比利埃的火车站大门口深呼一口气,我终于回到人间了,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心情愉快得不能用言语形容。
   回到家悄悄的打开房门,发现我的花瓶里竟然插着两朵盛放的玫瑰,感动得不行。我的房间让老头打扮了一番,还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玩偶和一朵黄色的假蔷薇。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迅速的换上了新买的小睡衣。然后就听见老头叫我的房门。老头很惊讶看到我这身装束,说我穿成这样太漂亮了。我和他热烈拥抱了一下,他离开以后我照了照镜子,发现镜子里的女人清新而芬芳,才终于记起我是个女人,我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太久不饰装容了。
   立刻冲到浴室洗了个澡,爽得恨不得把肉都翻出来。这是人的生活,用桶洗冷水一个月才知道淋浴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享受,多么应该珍惜。洗完澡就给蝗虫打电话表达喜悦,让他和我一起分享。晚上睡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的感受,梦里没有苹果和梯子。

原创[文.浮生杂记]    回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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