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独语者
 
 
满亭星月  2009-04-02 06:59   收藏:0 回复:4 点击:1469          

   一
  大多数的夜晚,看不见月亮。视野之内,是无限的黑与屋檐下的灯光的混合体。屋内的摆设比亘古更永恒,而黑色让人忘记季节。于是,夜把时间悬挂了,只剩下叮叮咚咚的心事在空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数亿光年之外是星子,弹丸屋宇之内是眸子,分别在宇宙的角落里闪闪发亮,前者不知道自己终将衰朽,而后者知道前者终将衰朽。所以暗夜里的眼睛比白昼的阳光更尊贵。
  
   二
  夜里,窗口的一树繁花也黯淡了。苍灰色的天穹如盖子盖在那里,远处树影婆娑。灯光下的物品被赋予一种魔幻的效果,白天的清淡隐去,焕发出辉煌的晕。有紫砂壶、有寿山石、有和田玉、有绢丝扇子、有百鸟朝凤剪纸、有二十一弦琴、有汉字书香。这些中国的符号是异乡的鸦片,可以解乏、可以安心、可以让人在坚如磐石的信念和自欺欺人的谎言中找到一个支点。然后明白,越声色犬马、放浪形骸的人,越在放逐和根系间彷徨留连:必得在走投无路和藤萝缠身中头破血流呼吸滞涩,那时,就离优雅的回望和淡然的转身不远了。
  
   三
  半睡半醒之间的启示最痛彻心肺,如淤血集聚在胸口,仿佛能看见那红红的一团,煮不烂、化不开、参不透。那里有岁月的积伤、有流浪的酸苦、有瞻前顾后的茫然、有几乎被架空的孤独、有来自迢迢万里的灼烧。最深的东西,虽至亲至爱不能分享,只能赤裸地把它呈现给夜的嘲讽和怜悯。蓦然清醒之际,心中却盛开着感恩的花朵:夜色把黑进行到底,我把通透进行到底。夫复何求。
  
   四
  没有情人的夜,像大风刮过的沙漠:有一种肆虐后的荒芜,也有一种肆虐后的宁静。只有在这样的沙漠里,才知道情人不仅仅属于风花雪月的艳阳,更属于这样荒芜中的绿色、宁静中的喧嚣,在这冷冷的意象里,只有它能增添肺腑间的暖意。除了情人,还有神恩能带给人炉火的温热,但那样的暖不在肺腑,而在灵魂。不知道会不会有两全的时候,不知道女人的一生能不能兼得这两种宠爱。忽然想起李叔同在“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之后,在与这个人世即将告别的时候,喟然长叹的竟是“悲欣交集”。豁然颖悟,这两种宠爱对于我,少了任何一种,也非“悲欣交集”不能画出其神髓。
  
   五
  我其实怕黑,因为黑暗中的我会不期然冒出很多关于妖魔鬼怪的想象,所有自己畏惧的形象会在一刹那间涌现;我其实也爱黑,因为唯有黑暗会让人找到庄周齐物论的感觉,所有的色彩都被同化,再不存在物我之别。那么自然而然,夜会让人联想到死和死后,仿佛连最活跃的灵魂都寂静了。只是不确定,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无垠的黑还是无垠的白,到底哪一种,更证明死亡的真切和曾经活过的事实。我们都是恒星爆发的灰,那么终有一天我会回归粉尘和化学元素,变成氢和氦在空中漂浮。为那时的“齐物”,该把人生的苦难放在掌上滴溜戏耍,该把每一滴水解剖到尽头,该像死了挚爱一样鼓盆而歌。
  
   六
  我热爱黑夜,但我依然执著地等待黎明。也许正是因为对黎明的等待,才让我如此地热爱黑夜。所以至今为止,我依然酷爱春天,草木萌发会带给我心灵深处的狂喜,那时宇宙与我的心一起脉动,万物只有形式没有内容,日神隐遁了,充溢天地之间的是狄俄尼索斯的徒子徒孙。不怕被人嘲讽胸无大志,我一直如此冥顽不化,理解比创造更重要。如果我流过世间宇宙,却不曾参透其纷纭流转的奥秘,死后会难以安枕、冤魂不散;如果我不曾为世间留下什么,我却会很潇洒地说:“让氢和氦回复到氢和氦,万物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归去的和剩下的都轮转如常。”所以各人有各人的意义,各人有各人的天荒地老,嫉妒不得、抢劫不到、生死无阻、万劫不复。
  
   七
  上帝给了七天一个轮回,最后一天,他看着前六天的造物是好的,他休息了。然而写下“七”,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了李义山的“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单飞女龙寡”与“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这宇宙间浓浓的有情和脆弱的造物如万缕青丝缠绕,也仿佛深藏着宇宙神灵之谜。在这个无垠的空间里面,黑暗是多的,光明是少的,恰如长夜中荧荧的烛火。人类引以为傲的望远镜探测到的,是亿万年之前的故事,至于那一边的此刻发生着什么,我们永远无从得知。我们注定只能固守着无限中小小的一隅,然后在这卑微的有限里面称王称霸。上穷碧落下黄泉,往下,人到不了微观的牛角尖,往上,人摸不到无穷的胡须,所以只好中庸,并把它放之四海而皆准。唯有像李商隐这样幽微激烈的人能窥探出造化的些许端倪。
  
   八
  第八天,上帝创造了乔治。乔治是一个让人温暖和怜惜的弱智。我喜欢这两个璀璨的词藻,对于我,它们意味着某种终极。我喜欢第八天的上帝,因为逾越也意味着某种终极。人渴望神恩,唯有从上而下的莅临,能让人在喜悦中静静仰望,温暖由心而生;人渴望互助和主宰,唯有彼此拥抱、唯有对其他生灵垂怜,才能推己及人,在平等和俯视中忧伤绵长,怜惜来自肺腑。有了心肺,还要脑,如同心肺是大海,而脑是天空。于是“逾越”也是终极,能逾越的人始终寥寥:或者如帕斯卡尔尊贵的芦苇、或者如耶稣带血的十字架、或者如海德格尔机械中的诗意、或者如尼采歇斯底里的疯狂......总之,都创造了思想者的某种极限。芸芸众生,沐浴在这些思想的辉光中就够了,用别人的方法理解自己眼中的世界,这也是凡人的终极和福祉。
  
   九
  九是一个临近圆满的数字。夜也是一个临近圆满的符号,那是因为它每一天都固执地等待黎明,虽然每一天,都在濒临绝望的时候,黎明才姗姗来迟。黑夜与白昼告诉我们二元论是一个对世界美好的解读,恰如绝望与希望、痛苦与幸福、无情与有情的对立。我喜欢二者的临界点,那让我感受到万物的某种玄机。阴阳太极图的交界总是牢牢地吸引我,仿佛世界都在它的囊中。物质的分界线有时是明晰的,比如黑夜与白昼的临界点是黎明和黄昏,天与地的临界点是地平线或者海平面,地球与星际空间的临界点是大气层。然而属于人的就模糊了,谁能说出,介于绝望与希望、痛苦与幸福、无情与有情的交界处是什么?所以,人的进退两难、茫然四顾、无可如何、无可奈何......是二元论的人生不可回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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