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集文章-初相见及以后

　　初相见及以后
　　 ---两则相关电影的评论
　　
　　一爱在黎明破晓时
　　
　　从布达佩斯开往西欧的火车上，以一对德国夫妻的吵架为楔子，他们相识了。于是天南海北，从生到死，无所不包。男孩来自美国，女孩来自法国，两个人决定在维也纳下车，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男孩第二天早晨就要乘上飞往美国的航班，而女孩则会回到巴黎。时间如此短暂，所以惜时如金。
　　在出租车里面，他们互相提问，不准说谎。他问她第一次性经历的感受，她问他的第一次恋情；在旋转轮的玻璃窗里面，他吻了她。一切都那么自然，外面的夜色闪着奇幻的光芒，而窗内的世界澎湃着温馨的激情；他们走在大街上，一切安详得如日常。一个乞丐向他们乞讨，乞丐让他们随便说上一个词，便可为他们写上一首诗。女孩说“奶昔”，诗便是这样的：“让人误会的白日梦，豪华轿车的睫毛。哦，亲爱的，看着你美丽非凡的脸，一滴眼泪落入了我的酒杯里，看那双大眼睛，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蛋糕和奶昔，我是个让人迷惑的天使，我是幻想的集合，我希望你了解我，不想让你再猜测了，你并不知我来自何方，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向何处。融入生活中吧，就像河的支流，河水顺流而下，我抓住了你，你也会抓住我，就是这样，你不认识我吗？”；他们装作彼此的朋友互通电话，来描述这场相遇，魅惑的语词激情飞扬；他钱财散尽，卑微地要求酒吧的老板赊账给他，只为了给女孩一个美丽而完整的晚上；她说，神灵在每一个缝隙之间，每一个人都应该尝试了解别人，成功与否无所谓，尝试本身就是一切。他微笑着凝视他，目光充满击赏之情；他们约好了，不去想明天，他们躺在草地上拥吻，意荡魂消之际，女孩对男孩说，不要做爱吧，因为回想起来她会难过；夕阳升起的时候，心情如烟散溢，节奏如人行道上的步伐。他们听到优雅而温暖的琴声，相互凝视，让彼此的面容如同照片一样在对方的脑海里定格；他们坐在台阶上，她躺在他的膝盖上，她说她要地老天荒地维系一场爱情，深爱一个他彻底了解的男子，同时轻轻为他理头发；注定离别的时候，他们约好半年后再次相会。他们不问彼此的联系方式，因为即使电话和邮件，也会让爱的温度淡去。火车上，她的眼中含着晶莹的泪，飞机上，他表情悲欣交集。
　　多么美丽的一场邂逅，因为短暂，还来不及厌倦，来不及谈论现实，男孩甚至没有问女孩的名字。也因为短暂，彼此的故事还没有听完，彼此的发丝和指尖还来不及彻底熟悉，忠诚和背叛都如此遥远。没有海枯石烂，只有眼下的激情和吸引，这样的相逢属于美学、属于性灵、属于火焰，与一切繁冗、誓言、麻绳无关。缠绵还没有变成锁链，爱情也没有为自由灌铅，每一个人都是狂欢的狄俄尼索斯。
　　男孩离去的时候，冷冷清清。滚梯渗出寒意，生活的节奏如常。一天的邂逅仿佛从未发生过，又好像一辈子一直在那里。而女孩将涌未涌的眼泪似乎告诉人们，永恒日常的重量比不上她此刻的一滴泪水。漫长人生路，激情事件永远是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桩。不是无尽的日子在铺垫激情，而是稀有的激情填补着黑洞般的苍白和平淡。在激情瞬间无限度地被拉长的时候，生命的伤感、无奈、激越都在里头了，初相见最美，因为得到的时刻最美，而这最美的又已经失去，所以无可匹敌。他们还能再相遇么？暂时没有答案。生活如同长长的铁轨没有尽头，充满各种未知，而没有结局是最好的结局。
　　
　　二爱在落日余晖时
　　
　　九年后，当年的男孩写了一本关于二者邂逅的故事，在法国热销。记者发布会上，他们找到了彼此。女人定定的站在那里的时刻，男人不知所措。开始的对话，是略显陌生的寒暄，然后话题便渐渐热络起来。男人追问女人当年为什么没有去？女人说是因为他奶奶的葬礼恰好在那一天。那种遗憾无可挽回。而如果葬礼改日，故事会完全改写。
　　不再是当年的男孩女孩。当年的男孩额头爬上皱纹，当年的女孩满面风尘。两个人都深深介入现实。当年的女孩从一个充满幻想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实业家，当年的男孩已经结婚生子。生活需要屈服，需要责任，需要忍让，需要接受残酷和幻灭。没有人能躲避它们生活。而浪漫遥远如云烟，不过是记忆里的一场精神和肉体的欢宴。生活是一把生锈的剪刀，冰凉冰凉的，一肚子锋利都被铁锈裹住了，更无法劈开他人，劈开色彩。粗粝的生活让人感到，所有绚烂的东西都属于想象和回忆。两个人之间没有灼热的亲吻，甚至没几个火热的拥抱，只有无穷的遗憾和留恋在彼此心中脸上蔓延。女人坚决否认他们在那个情意绵绵的草地上做过爱，而男人则以为她的记忆出了故障。答案在后面揭晓。女人说，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一晚的缠绵，看着星星离去，太阳升起，他们做爱两次。而从那以后，她的感情永远属于离散，四处飘零。生活中所谓的爱情如白开水，冲不出一点儿激情，现实和爱情是对立的，无法和谐。然而伤痛也是真的，虽然那伤痛其实是一种辜负华年的辛酸，本来与爱情无关。而最爱的那个人，永远属于错过。男人则说，是责任维系着婚姻，孩子拴着他，即使两个人的世界毫无欢笑和未来。男人向女人描述他的两个梦，一个是女人在火车里，而火车不断地离去，一个是梦中的他触摸她柔软的皮肤和纤细的足踝，醒来后泪流满面，而他身边的妻子比天空更远。
　　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越来越近。可是男人总是不忍离去。九年的相思都堆积在这一天了，两个人的磁场快在这一天爆炸了。那么多寒冷的日子，而唯有此刻可以互相取暖。在女人的家里，她为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男子弹着吉他唱情歌：“让我给你唱首华尔兹，纪念那美妙的一夜，对我，那一夜，你是我梦想的一切。但你现在走了，远远的离去，回到了你雨中的小岛。如你所知，我不管他人言语，我知道那一天你对我意味什么，我只想再多一次，我只想再多一晚。即使这样错了，不过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我们珍贵的唯一一晚，杰西，值得千百倍珍惜。我没有心酸，亲爱的，即使早晨醒来在别人怀抱，我心到死都属于你。让我给你唱首华尔兹，穿越时空，穿越思念，让我给你唱首华尔兹，思念这一夜。”这首歌如同对那首相逢诗篇的美丽呼应，从初相识，到永远怀念。一曲终了，女人跟男人谈论一个歌星。歌星的口头语是：“你可以动动么”？让人心中燃起勇气和希望。是啊，动一动，打破僵硬到让人窒息的生活，给自己和他人一点活气和创造，也未尝不是一种颠覆和再生。最后，女人说：“宝贝，你误了这班飞机了。”男人的笑容如阳光般爽朗：“我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因为还是没有结局，没有人知道结果，即使留下来，也还有那么多的牵绊和责任，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心灵的舵转向何方。但毕竟给了我们无限的希望，爱和生活的希望。而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值得人永远期待。
　　
　　人生没有几桩相遇是初相见的，我们永远在两端徘徊。或者熟悉到厌倦，或者一辈子不擦肩，罕有最美的时刻和最美的人错肩的轰轰烈烈。初相见，以及后来的重逢，都与自然的征候合拍，日出，以及日落。一个是天与地的缠绵，蒸腾着赤子的蓬勃和炙热，另一个是死亡前的凄美，有一种成熟的深味和悲凉。这样的相逢是刀剑的和鸣，是水火共生的缠绕，是为过程宣布意义，而人生从此不那么孤单。而死的时候，即使形影相吊，那个瞬间相逢的人在眼前飞掠而过，也会让人怀抱着踏实离去，温暖地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