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流光中的人
 
 
满亭星月  2007-11-24 13:28   收藏:5 回复:26 点击:802          

   我选择这样一组异国人作为书写的对象,是因为在法兰西的留学之路上,他们曾经以不同的方式让我感到温暖。
   ---引子
  
   一 我的导师柏兰先生
  
  沉重的风雨和水纹/已经织满了平原/平原上就该有这样平坦的黄昏呵/一下一下撞你的心/每一步都踏在灵魂上
   骆一禾 《黄昏》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我们的必修课上。我这个学生很不象话,第一次课就和越南的女孩一起迟到,因为早晨8点的课我不迟到的时候极少。先生微笑着对我们说:“搬个桌子过来到第一排坐下,椅子不够就把我的给你们。”柏兰先生这样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中正而具有神父般亲和力的男子,会以一种抒情的音乐作为留念方式氤氲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脑海里,属于他的空间不是连续而沉稳的想念,相反,他的影子总是保持着若隐若现的节奏,带着一丝清醒的效用,让我在薄荷糖般的淡淡香气里安然和陶然。
   先生沉稳,胸藏丰富。但却低调,从不张扬。他以自己的高度审视法国学生,也以自己的高度批判和吸收外国学生带来的异质文化。我从他那里受到启发,一个真正拥有文化品位的人,蕴含着宽厚而谦逊的良知。在他对自己的传统已经烂熟于心的时候,他的良知告诉他必须寻找那些遥远的参照系,更广博才能更深,镜子让人看清自己。在我《牡丹亭》和《克莱芙王妃》的对比演讲中,我的“镜与影”理论赢得了他的刮目相看,我的直觉和他的思考不谋而合。他给我们讲神学的时候,总是非常关注其它宗教对法国的镜子意义,比如我演讲的荀子,印度人讲的吠陀和佛教,日本人讲的日本国教,阿尔及利亚人讲的古兰经,巴西人讲的巴西土著信仰,等等。他用学术人格告诉我,一个人要想浩瀚,就首先要在自己的土壤里立稳脚跟,长出根脉,再汲取其他文化作为阳光、空气和水,这样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生命体系,才是真正的学术和生命相交融。他总是待人以温厚,总是用一种鼓励的方式来引发思考和惭愧。有一次他说:“如果你们没有读过圣经和古希腊悲剧作家,不要感到羞愧。”他鼓励学生大胆地发表见解,要敢于犯错,敢于树立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偶尔也有狮子吼的时刻,那是因为在他讲课的时候,有学生在底下自说自话,旁若无人。先生是一个广博的学者,是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十七世纪的学术带头人,他的研究领域兼及神学、哲学、文学、艺术、修辞和身体伦理,在他身上有一种融会贯通的透彻和奔腾,如清澈的大江。
   在我的心里,称他为“我亲爱的先生”。我曾经做过一件有点莽撞但很诗意的事情。我在一封给他的邮件里表达“我很喜欢你”。心里有点忐忑,便咨询我九十岁的房东法国人怎样看待这样的表达。他哈哈大笑,说在法国学生和老师之间从来不会这么表达,这样温暖而激情的方式属于家人和情人。我揣揣不安地提问:“那他收到这封邮件会怎么想?”老头儿目光闪烁:“他会很得意,很开心,非常开心。”自从这封邮件之后,我就觉得柏兰先生成了我的家人,也带着一点点儿暧昧的味道,所以“我亲爱的先生”是肺腑之言。先生给我回复邮件的时候,总是加上一句:“给予您无上的友谊”,让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绽放出笑意。
   有两年的时光,我亲爱的先生出现在我的学术流年里,并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除了言语之外,我们之间的眼神交流更丰富,也更深透。我会用微笑而闪光的眼神告诉他我听懂了,我会用温柔而羞涩的眼神告诉他我看见他感到充实而平安,我会用质询而诚挚的眼神告诉他对这个论题我有属于自己文化背景的想法,我会在我们并肩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斜斜地一瞥,告诉他好久没见,我很想念他。而他,也会经常用他会说话的眼神,问我是否听懂了,问我相关的异质文化的思维,也会用欣赏的眼光包围我,因为像我这么勇敢而勤奋的外国孩子很难得。我和我亲爱的先生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里有学术的,也有心灵的、情感的。我对他是弥漫着一点点激情的,很温馨、很动人、也很真挚。在有关我毕业论文的无数个约会中,是他给了我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在我把乡愁和寂寞零零落落地像珠子一样散落在街角、教室和林梢时,是他的笑容和理解作为丝线把这些珠子穿成动人的项链。
   答辩的时候,我一直沐浴在我亲爱的先生和布雷兹太太盛开的面容里,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动着,觉得他们都是法兰西之旅赐予我的丰厚的礼物,可以润泽生命,可以托起灵魂。今天,异质文化的相遇很像一天中的黄昏,天与地的交界是最美最绚丽的所在,在一马平川的平和生活里,会撞击到灵魂深处,产生很多富于创造性的云彩,深藏水气,等待下一个丰沛雨季的来临。我亲爱的先生就在我的生命里制造了很多水气,轻轻的爆破,膨胀,舒泰着也撕裂着我得每一丝毛孔。会有一天,这些水气化成雨露甘霖,给干裂的大地以养料,给我、也给他人的生命以意义。这将是我献给先生最好的报答。
  
   二 九十岁的房东
  
  明天就是四月/今年的苹果在未来的枝头/孕育、成熟并且烂掉/像你的一个个情人,动人又美丽
   林雪 《情人》
  
   我法国留学生涯的第二年中,有大半年的时间,住在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儿家。我跟老头儿之间发生过许多故事,故事的丰富程度使得我们在彼此的记忆中永远不会磨灭。我把他当作一个亲切到厌倦的亲人,而他则把我当作一个高高在上的负心的情人。是他让我在二十几岁的年华里就看到了人迟暮时的悲凉,看到了造物主的残忍,更看到了人性中不堪一击的悖论和弱点。
   老头儿的女儿不孝,尽管住在蒙彼利埃,却极少关照自己的父亲。独居的老头儿寂寞。他把房子出租给女学生,与其说是为了赚钱,不如说是用青春的活力和美好去填补晚年的荒芜和衰败。他仰望着青春年华的女孩子们,她们曾在不同的时段带给他不同的触动和欢乐,而属于我的这一段,在抒情的曲调上,应被命名为“圣洁”。他曾经用
   étudiante sacrée (一个圣洁的学生) 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并向我解释在法语sublime这个词中,lime的词源指 的是“那一 边”,也就是 不可触及的意思。 我心领神会,原来对他来说,我是水边上那个遥不可及的阿狄丽娜,是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他热恋着我的异质灵魂,更热恋我年轻的正在绽放的青春和身体,也许“仰望”比“热恋” 更 恰当。在这种 “仰望”里面,深藏着他的自卑和幽怨,他让我更透彻地领悟了天龙八部中王菲的歌词:“如是我闻 ,仰慕比暗恋还苦。”我的房间里百合与玫瑰长开不败,他说百合是我,玫瑰是他的爱情。我享受着这奢华的宠爱,感觉青春和鲜花一样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绽放。我知道他送鲜花给我的时候,心里是温暖而快乐的,我也因此而温暖快乐起来。
  在那些带有抒情色彩的“圣洁”流光里,散落在时空中的星星点点却与圣洁无关。相反,它们是幽默而讽刺的。我们相处的大多数时段很轻松,以至于那些飞扬的句子依然诗意地在我的脑海里熠熠发光。它们润泽着老头儿几近枯涩的晚年,也像缤纷的气球一样装扮着我的留学生活。老头儿不喜欢穿裤子的女人,我管他叫“仇恨裤子先生。”有时候他看着我的牛仔裤就说:“这裤子不好看,要换成裙子才好看,更礼貌一些。”我戏谑道:“如果礼貌可以这么看,那么对于男人来说,什么都不穿的女人最礼貌。”他愣了愣,然后放声大笑深表赞成。我时常用erotique,即“色情”这个词这个词来形容他。他总是很委屈的辩解:“erotique是与性有关的,我这应该叫magnétisme(中文可以理解为吸引力或受了诱惑)。”我总是反驳道:“都一样。”他急着要我查字典,我逗弄他:“我清楚它们的区别,对别人是这样的,但对你来说都一样。”后来当我时常讥讽他“色情”的时候,他就辩解说,法语“高卢”这个词就是色情的意思,所以高卢人色情天经地义。我后来查词源学辞典,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说法,他纯属胡说八道。有一次我做的炖鸡很难吃,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好,而是因为那只鸡本身不好,我们达成共识:“因为这只鸡活着的时候很色情,所以死了也不好吃。”他很诧异我的生活中没有年轻男子的出现,并且打趣这种现象说:“男人对于你,是一个零;我对于你,是两个零。”
  老头儿的心肠是好的,对每个人都很友善,还帮助非洲的小孩读书,每个月寄90欧给三个小孩。他对这个世界的爱明显比恨多,整个人是生趣盎然的,像个老顽童。但老头儿在物质上不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喜欢乱花钱,买的东西普遍质量不高,对于美缺乏鉴赏力,有情趣之心,但无情趣之才。钱到了他手里就如同面包遭遇了几天没吃饭的人一样,一百欧经常在一天之内被吞噬殆尽,却又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从生活的细节上看,他更是相当混乱,东西常常失踪,家里面就像战场一样。他非常自恋,觉得自己很有修养。可是他做的很多事情让我觉得与修养是相悖的,比如他会把在他家里寄居的罗马尼亚流浪者热到一半的鸡肉停掉,理由是他饿了,要以他为主。他把自己要吃的东西放到炉子上以后,我狠狠指责了他一顿,然后很久不理他,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是他错了。九十岁的老人神志多少是昏乱的,身体又不好,从眼睛到脚下,有各种各样的病痛。很多阿拉伯人欺负他糊涂偷他的东西。有一次,他有点自怜地说:“我又老又病,最糟的是,一个人生活。”我从他有点哀怨的眼神里看到一种透骨的寂寞,而且在这种寂寞里毫无希望可言,似乎悠长隧道的尽头就是死亡的幽暗。于是我尽自己的可能在他面前鲜活着,生动着,给他凄凉的生命里一点儿欢腾和火焰。
  后来我怕了他的幽怨。我习惯了在异乡与所有人感情上互不打扰的生活,而他的幽怨让我有些畏惧和厌倦。他不懂得“在水一方”的女人不喜欢他人的介入,她们喜欢一个人冷冷的活着,她们可以鲜活,可以美丽,可以给人力量,但与温暖无关。他更没有领悟到,所有的青春和美丽都要凋零,就像枝头那些即将成熟的苹果所要经历的那样,不如选择那些恒定不移的,譬如道义,譬如信仰,它们才能真正温暖人的灵魂。我选择了离开,并且以一种他能接受的方式。走了以后,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祈祷上帝不要遗忘在法兰西落寞的一角里,有一个老人孤独而荒凉,但愿上帝的温暖可以给他照耀,指明生和死的方向。
  
   三 我的忘年朋友米海依
  
  灵魂选择自己的社会/做个生活真正对手/自由到底/象花果一年色彩缤纷/只有升华的爱/能获得心灵永恒的和平
   蔡其矫 《凄凉》
  
   米海依曾经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朋友,那种分离久了不会想念、却会牵挂的朋友。她跟我的姑姑同岁,纯粹是为了兴趣才在文学系选择继续深造,从她言笑晏晏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某些属于精神的被擦亮的火花。这一点让我找到一种知己之感,因为我也是为了兴趣和爱,才跨越千山万水来选择这种既无比难学又不会发财的专业。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她主动的关怀。我之所以提到“主动”,是与其他人的态度对比而言的。也许是因为文学的关系,我们班上的同学总体来看清高自许,主动关照外国同学的人很是寥寥。所以她的“主动”让我觉得很开心。她善解人意地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就向我开口。我的女儿在意大利读书,所以我很理解外国女孩一个人在异国的难处。”她的目光很母性,我觉得自己被她呵护着,那感觉真美好。于是很感动地表达:“你是一个母亲,所以你懂。其他人不能理解外国同学的处境,是因为他们太年轻了。”从那以后,系里有什么活动米海依都会想着我,比如一起去法布尔博物馆参观,比如到医药博物馆观赏玫瑰传奇的手稿,比如到管理大楼领文凭,等等。那时候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但就因为如此,我更感激她。这种细致的关爱最好地折射了一个人的境界,因为毫不利己。
   让我心中感到最温暖的一次,是一个下雨天。她听说我要走到轻轨车站,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给我系上。我说你无遮无挡的怎么办,她说没关系,她的车停得不算远,而我却要步行将近十分钟。围巾系在我的头上,盛满着她的情谊。那天晚上,我头是干的,心中却是潮湿的,异国的生活忽然间不那么冷清了,有了一点点儿人间的颜色。那次以后,我发现能让人铭记的都是细节。宏大的事情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后消失,相反,那些细节却会随时在合适与相关的场景冒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这次经历也让我明白,看一个人怎么对你,就要看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因为这些细致的尘埃表达着一个人的心,正是心,而不是理性,代表着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情愫。
   大论文收尾之后,我很焦灼,因为找到肯付出很大精力为自己修改论文语法和表达错误的法国人有一定难度,我的论文在文化和内容上含量都太大了。是米海依主动提出要为我修改,并真诚地把它付诸实践。她修改了我论文的大半部分,而且她的修改是最用心的:不仅仅是修改错误,甚至包括润色。在修改之后,她总结了我写作表达存在的几个大问题,并且坐下来细心地请教与我的论文相关的中国文化,告诉我她收获颇丰。我送给她一条红绿色相间的真丝围巾表达我的感谢,她说围巾的颜色和他们家附近住宅的风格相类,很豪华奢靡。
   米海依的家不住在蒙彼利埃,开车要一个半小时。我走的时候,把很多东西都放在她家。她专程开车到我家里把几大箱子东西接过去,同时邀请我到她家里吃午餐和旅行。车行在高速公路上,右边是海岸,左边是田地和树林,我的心飞起来,像一缕舒缓而流畅的轻音乐在天空翱翔。卡马格的风情与她的热情一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具有中古风格的小镇城堡似乎在捍卫着某种传统,属于田园生活的热情、怡然、达观、坚韧。和她告别的时候,心中没有伤感,却盛满了深深的感谢。我带着这感谢飞往中国,在无数个夜里回味着属于异国的平和中的小小涟漪。我们时常邮件联络,关怀着彼此的近况。如果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了,就情不自禁地惦记着,像惦记一个老朋友那样。米海依让我懂得了一句古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的时候,完全的、一个人的自由虽然让人陶醉,但也让人荒凉和无助。而那些真正的友谊,让人心绪平和,让人腹腔温暖,让人的灵魂有临时落脚的地方,有时也创造出一片生机勃勃的属于生命本体的诗篇---这是被祝福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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