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的故事[转载]
 
 
三公主  2007-09-17 17:42   收藏:1 回复:2 点击:3990          

  
   父亲并没留下一字半句遗嘱,但弥留之际的父亲确确实实有重大遗嘱。
   农民父亲,一生穷苦,既无金银财宝积存,又无重大决策托付,没有遗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像父亲这么大年岁的老人驾鹤西游,在山东鲁南称做“喜丧”。“喜丧”二字,给我的最大感觉是人世的冷酷,却正中二弟下怀。岂止是正中下怀,是二弟将我打翻在地的最好理由。
   82岁的父亲,撇掉一生的劳苦奔波、饥寒交迫不说,单是人生最后14年的饱受凌辱,也够痛苦的了。
   父亲68岁时得了脑血栓,落下右肢体瘫痪的后遗症。从此,他的吃喝就只能靠我和二弟伺候。每当饭菜上桌,父亲像扛起一座山样抬起那沉重的躯体,左手拄起竹手杖,右胁夹起马扎,耗费半天功夫,才斜歪着身子,半拃半拃、踢踢踏踏地挪到饭桌前,然后像放倒一座大山,艰苦卓绝地坐下。每一次饭前的等待,一如长夜难明。父亲似乎不很在意别人的等待,却在乎他等待别人。按说,看到饭菜上桌,他完全可以积极主动地坐到饭桌前,节约别人的等待时间,但父亲不怕浪费。每一次总是我叫一声“爹,吃饭喽”,他才准备“长征”。
   偏瘫的父亲顽强地维持着他心底的最后一份尊严。
   但这仅存的自尊,不久就被二弟击得粉碎。
   那是一个寒风如刀的早晨,尽管我全副“武装”,套上了羽绒服,裹上了大围巾,戴上了棉手套,蹬上了棉皮鞋,但步出家门时,裸露在风中的脸皮还是被啸叫的刀子刮削得疼痛难忍。妻阻止我,要我选个好天再回老家。我说正因为天寒地冻我才放心不下父亲。
   汽车从我供职的银河小城起步,到我的农村老家足足颠簸了一个小时,下车时,麻木的双腿连迈步也困难了。
   父亲的老屋以从未有过的沉默迎接了我,铁将军将我拒之门外。
   父亲呢?正疑惑着,碰上叔伯三哥踱着方步逛过来。三哥说,找你爹是吧,去二弟家了。我说爹去那干啥?三哥说这宅院我买下了,叔不去那去哪?我惊疑,问二弟为什么要卖掉老屋?三哥说,他要翻盖自己那六间屋,缺钱呗!我抗议道,缺钱也不能私自变卖祖产哪?三哥不认同我的说法了,说你爹这五间破草房,我价都没还,一把就甩给五千,够仗义的了!你俩平分,一人就是二千五,少吗?这破屋再放几年,一倒二塌,还值个屁钱!我知道三哥误会了我的本意,还想争辩几句,但想到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只好作罢。
   我顶着鞭子样的西北风,向二弟家奔去。走进二弟家堂屋时,正碰上二弟一家围着热腾腾的饭桌在大快朵颐,唯独不见父亲。我没好气地问,爹呢?肥胖的二弟媳一边大嚼着一块鸡腿大肉,一边努力地腾出半边嘴来,没好气地说,还没起呢?这个死老头,要是不喊,睡到十点也还赖在床上!我说,那就喊一声呗,一起吃,省得再热。头发花白脸色黑瘦的二弟不紧不慢地说话了,他说,像爹这个年纪,一天吃两顿就行了,吃三顿消化不良。我反问,是吗?二弟不容置疑地说,是。再讨论下去,就得顶牛,我敷衍了几句,谢绝了二弟要我吃饭的虚让,走到父亲的小房前。
   父亲的住处是二弟家的一间小南屋,原是灶房,有门无窗。自从二弟盖了砖墙水泥顶的东平房后,这间灶房就失业了,成了杂物间。
   推开屋门,门外射进的条形光亮切割了屋内的黑暗,使暗处更黑,看不清父亲在哪。一股浓重的臊臭味冲出,差点将我掀翻。我想,如此住处二弟也不打扫打扫,让父亲如何居住?等强烈的黑白反差不再炫目后,才看见父亲蜷缩在狭小的苇箔床上,冻得瑟瑟发抖。我说,爹,你怎么还不起来吃饭哪?他们都快吃完了。爹哆哆嗦嗦地说,小二没叫,我怎么能厚着脸皮去吃那口饭?我说,您就别在乎这了,八点多了,不饿吗?爹说,饿有什么办法?还不是给口就吃,不给就忍着?
   父亲要撒尿,我赶忙找尿罐。提起床头的塑料小尿罐一看,大半罐的尿已冻成梆梆硬的疙瘩,将罐壁撑开一条大缝,那呲牙咧嘴的样子,像是犯人受刑不过。我找出墙角的一个塑料袋套住尿罐,让父亲享受了一次不漏尿的排泄。
   我动员父亲穿衣服,以便及时赶到现场享受几口热饭菜。但没等穿好衣服,二弟便现身在门前,递给父亲一个冷煎饼说,起这么早,吃得下吗?我挡了煎饼,说到饭桌上吃吧!二弟嘟嘟囔囔道,孩子们都讨厌老头子身上的臭气。我说那就给洗洗澡呗,老婆孩子嫌弃,你也嫌弃?一张干巴煎饼就是一顿饭?你看咱爹的牙都快掉光了,这干巴煎饼,啃得动吗?再说顿顿吃这就咸菜棒,身体能吃得消吗?
   二弟火了,将煎饼啪的声摔在爹的床上,说,咱说好的是一家伺候一个月,你提前来,充孝顺的,一个人伺候好了!
   争执间,父亲忙忙地拾起床头的冷硬煎饼,卷好撒出来的咸菜条,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二弟发火自有他的道理。二弟不认为自己伺候的不好。近几年,村里不孝成风,同那些渴死、饿死、逼死父母的相比,二弟有理由自认为“孝子”。
   我夺下父亲手中的煎饼,说,爹,你先忍着点,想吃什么,你说,我给你到街上买!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用眼角怯怯地瞄了门外的二弟一眼,说,什么也不想吃。我读懂了父亲的心思,不再问什么,带上门,到街上提回盘热腾腾的水饺,说,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爹,吃吧。看到水饺的父亲,眼都直了,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填。我说,爹你吃慢点,下个月接我那里,顿顿吃。爹的泪流下来,压低声音说,不怨小二啊,老婆叫跪着他不敢站着啊!
   回城前,我给了父亲200元零花钱,嘱咐他想吃啥就买啥。又买了一车煤球,嘱托二弟给爹生个炉子。我说爹偏瘫的半边身子,血运极差,不禁冻啊!二弟笑眯眯地看着乌金般的煤球,痛快地答应着。
   腊月初十,我回老家接父亲来城里过年。
   路过我的老屋时,见院门的锁打开了,挂在门鼻上。
   什么人私开我的院门?
   疑问牵着我推门进院,荒凉和颓败扑面而来。地上满是枯干的荒草和树叶,墙角堆积着西北风刮削下来的朽腐屋草。老屋破败成这样子,不由人黯然神伤。
   屋门半掩着。
   我推门进屋,一股霉潮味混合着臊臭味直冲鼻子。我逡巡的目光,在灰暗的屋角捕捉到了围被而坐的父亲。被子是十几年前的,棉絮冷硬,被头的油灰在昏暗中泛着白冷的光。
   我叫了声爹,坐在床沿上,急急地问,怎搬这来了?父亲迟钝地看了我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低下头,不说话。
   沉默,给了我猜测原由和环顾老屋的时间。
   这三间老屋,原是父亲给我搭盖的婚房,虽是土墙草屋,但墙基用了两层石头,山墙梁墙都用了红砖立柱,在那时的村子里是一流的。随着我的进城任教,一家人搬进楼房,这屋就“待业”了。时间流变,新房成了老屋,而且一天天老下去。
   我说,你一个人,行动不便,随时都要人照顾,搬这里怎么能行?我这话触到了父亲的痛处,他的眼泪哗一声流出来,又怕我看见,就努力地低头,任由滴滴答答的泪水将那片光亮淹没。
   我再次询问父亲搬迁的原因,父亲还是吱吱唔唔不肯说,问得急了,迸出一句,人老了,就该死啊!
   父亲开始发抖,抖得说不成话。我这才发现,老屋冷如冰窖。我说,煤球呢,怎么不生炉子?父亲的老泪又流下来,长叹一声,人老了,就该死啊!
   我没法顺着父亲的话说下去,只好岔开说,是不是二弟把你赶到这里的?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傻得透气,不是二弟能是谁?
   父亲说,问这有用吗?
   我说有用没用你说给我听嘛,烂在肚里不是更没用吗?
   父亲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蜷缩在二弟小南屋里的父亲实在冻急了,就挪到堂屋前檐下晒太阳,看到二弟屋中红红火火的取暖炉,就求二弟说,给我生着炉子吧!二弟驳回,说你那屋这就腥臊烂臭的闻不得,再生了炉子,咱这院子还能住人?一句话将父亲噎了个半死。二弟媳不失时机地追击,有人就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一天到晚晒晒晒,俺这屋里都给臭满了!两口子齐心合力地进攻,彻底摧毁了父亲做人的自尊,跌入自卑的深渊,觉得自己就是一抔人见人厌的臭屎!
   父亲的火炉没有生成不说,还被扫地出门。当晚,胖得像是迫击炮弹样的二弟媳戴着个大口罩摇摇摆摆地推开小南屋的门,退到门外三尺的地方说,喂,我来给你商量个事。父亲对于二弟媳的客气诚惶诚恐,愣住了。
   二弟媳继续说,我一个老姨哟,想我了啊,光想来住几天,你说行吗?父亲一下子被捧得这么高,慌了,脱口而出说,怎么不行?二弟媳说,就是没地方住呀。病老的父亲不会锣鼓听音,也丧失了洞察阴谋的能力,傻傻地问,那怎么办?二弟媳没好气地说,怎么办?木头,非给你挑明了才行?
   图穷而匕首见,父亲张大了嘴。
   父亲无言,父亲流泪,都没有改变二弟和媳妇将父亲驱逐出境的重大决策。第二天一大早,二弟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驾着他的那辆农用三轮麾托,将白发苍苍的妻姨接到家中,然后不由分说,将父亲迁居到我遗弃的老屋中。
   住到老屋里的父亲依然抗争说,我一个人住这里,不行啊!二弟两眼一瞪说,怎么不行?父亲说万一晚上有事,怎么办?在一旁的二弟媳将两片薄薄的嘴唇撇成个破干瓢,不屑地说,死老头,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怕死哩!怕死就不死了?说完噔噔噔走掉了。父亲听了儿媳这混帐话,气鼓鼓地对二弟说,是我重要还是你那个妻姨重要?二弟毫不含糊,竟说,对我来说,可能是你重要吧,但对老婆来说,当然是她姨重要了!父亲气坏了,粗声粗气地嚷,你要是心里还有你这个爹,就把我搬回去!二弟更火了,咆哮道,你要是承认我是你儿,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父亲扬起那支弯头竹手杖,要打二弟。父亲哪里有能力打人,只不过是示意一下,争争当爹的面子。谁知刚举起来,就被二弟一把夺过去,踹做两段,嗖地声扔到院子里,回敬道,还像小时候那样说打就打啊,没门!父亲从马扎上被带下来,摔倒在地。倒地的父亲昏过去,而得胜的二弟却摔门而去。幸亏三哥碰上,扶起父亲,掐人中,捶胸脯,忙活了半天,父亲才慢慢苏醒过来。
   反抗了一次的父亲,招致的灾难并未就此停止。
   三天后,刚能下床挪步的父亲于日上三竿啃完他的干巴煎饼后,突然有个秃头男子破门而入。秃头随手反扣上门,说借点钱花。父亲说,我不认识你啊!秃头说,我认识你,快拿钱!父亲说,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哪有钱啊!秃头就一手掐着父亲的脖子,一手在父亲身上乱翻。父亲呜呜呀呀地哀求道,年青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秃头两眼一瞪,露出一脸杀气,吼道,老不死的,土都埋头顶了,还拿钱当命!偏瘫的父亲吓傻了,任由秃头搜查,除了身上的百十元钱被掏走外,床席下的五百多元钱也被一扫而光。
   此时,面我而坐的父亲,脸黑瘦得像是风干的冬枣,血色全无,神情依然愣怔怔的,像是丢了魂。我安慰父亲说,丢了就丢了,别心疼了,财破人安乐。接着,我从身上掏出400元钱递给父亲说,这是大妹从东北寄来的,先花着。父亲摇摇头说,不要了,要是那个坏小子再来,还不是又打了水漂?我说,放心,不会再来了,盗贼不吃回头草。
   父亲刚收好钱,三哥进了屋,将我拉到屋外墙角,压低声音说,大兄弟,叔丢的钱你要报案是不?我说是呀,现在的人心真是坏透了,竟然专抢老人病人,还有天良吗?三哥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报了,这钱到不了别人。丢钱那天,我看见那个秃头是从你二弟家出来的,在门口,二弟媳还指指戳戳地对他说了些什么。叔蒙在鼓里,但我心里明镜一般。
   我的心腔嗵的声炸开个炮弹,血呼啦一声涌上头顶!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我扔下三哥就要去找二弟算帐。三哥一把拉住我说,大兄弟,我是估摸着你能拢住火,才给你说。要是知道你这样,憋死我也不给你通这个气。你到二弟那里嗵嗵嗵一顿炮弹放出来,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再说,咱也没凭证啊!
   三哥的一瓢冷水兜头浇醒我。是啊,我除了大闹一通出卖了三哥外,拿什么证据证明父亲的钱就是他们串通一气劫取的呢!
   唉,这混帐世道啊……
   二弟是老家所在乡镇中学民办转公办的语文教师。文革中,“读书有害论”泛起滔天大潮,看到读书人被斗的被斗,被关的被关,没有几个人对读书再产生兴趣。但黑瘦的父亲偏偏固守“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儒学遗训,固执地要一家人勒紧裤带,支持二弟上高中。高中毕业后的二弟,职业是人民公社社员。初看,学是白上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二弟的学上得颇有效益。当时,农村扫盲抓得正紧,我抓住这机会,向校长推荐二弟作了扫盲教师。上夜校的农民,有两点制约着他们的积极性。一是摇摇晃晃的煤油罩子灯光使黑板上的方块字有影无形,看不清爽;二是轮番轰炸的蚊子叮咬得嗷嗷待哺的学员伤痕累累,使他们欲学不能。在诸多领导攻打这一高难度科研课题不下的时刻,头脑聪慧的二弟却一举攻克了这两大难题。二弟将板书的粉笔由直立竖写改为放倒横写,黑板上的字一个个放得人头般大,解决了灯光昏暗的问题。二弟又据自己的切肤之痛,研究出蚊子最喜爱攻击的部位是脚踝上下,因为这里的血管粗大凸出,易于攫取,且被攻击之后痛痒难耐。二弟改赤脚为穿厚袜,并将此拒蚊妙方推广到学员中,提倡学员穿长衣长裤,急得蚊子们光转圈干哼哼,无处下口。这一年,二弟所教夜校班考试成绩名列全公社第一,此后该公社又被树为全县的扫盲先进典型。校长由此升迁,高兴的不得了。校长一滋润,就将农民二弟提拔为民办教师,月薪8元。还将每晚两节课的报酬从八分涨为一毛。
   当二弟一次性地领到27元9角钱的酬劳时,就甭提多幸福了。乖巧的二弟,在爹娘跟前隐匿了这笔不菲的收入,悄悄地到商店买了一块勾人心魂的花布料外加二瓶拧开盖就能香死人的雪花膏,偷偷地送到岳父家示爱,给没过门的媳妇献上了一份厚礼。后来,父亲晓得了此事,脸上并无不悦,甚至荡起笑意,只说了句没出息,就再没有任何批评,很是满足的样子。在父亲看来,儿子知道疼媳妇,是长大了,懂事了。
   可惜,二弟只懂了一半,另一半却是越来越不懂了。结婚后,月薪升到23元的二弟,一年到头,除了孝敬了泰山大人,就是奉献给妻子儿女。对父母,钱没一分,礼没一份,连过年、中秋这样的大节,也一个水饺、半个月饼都没送过。我气不过,要父母说二弟几句,父亲却叹口气说,我现在还能干,谁的也不想,你没瞧瞧,媳妇进门后,他还能当半点家吗?
   我没有附合父亲的观点,我要抽机会训训二弟。
   终于,机会来了。在“民办转公办“时,二弟要我托关系给他活动活动。活动成功之后,我在家中的酒桌上开始了训话。我说,在家里你半点家也不当吗?二弟不作声。我说一年365天,过年了,十块钱你能不能拿出来?十块拿不出,五块能拿出来不?钱不当家,东西你也半点家不当?八月十五,你买的那些苹果,能不能送几个给咱爹娘尝两口?明着送你不敢,偷着送个仨俩的行不?过中秋的月饼,你拿上一个就说是自己吃,悄悄送过来,也让爹娘知道你还有一份孝心,还有你这个儿,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吧?要是钱和东西你当不了家,自己的力气还当家吧?每次干完了活,西山上的太阳还老高,你就骑着车子忙着向家窜,一头钻到锅屋里烧火办饭伺候老婆,就没看见咱爹在浇菜,累得哼哧哼哧直喘?他一把年纪了,几十斤重的大水桶从深井里一抽一抽地拔上来,要打上百桶才浇一畦,你就不能晚回去一会儿,帮咱爹提几桶?你要是怕累,帮着看看畦子顺顺水行吧?咱爹又打水又要看畦子,一畦菜半个小时浇不到头啊!
   二弟低着头,黑着脸,不说话。对我的训斥,不知道他是接受还是反对,抑或是记恨。我追问,你不觉得爹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拉扯大不易?二弟还是低头不语。我再次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二弟依然低头不语。我无法再问下去,因为再问下去,尴尬的不是二弟,该是我了。
   最高的抗议是无言,二弟真是深通此道。
   接到城里的父亲,吃喝是明显改善了,但心情并不好。这和妻子有关。妻子不识字,是“农转非”跟我进城的,脾气暴躁,想说就说,心里的嬉笑怒骂都挂在脸上,留不住半句话。大约是闲居无业吧,妻子将聪明才智全部用在了唠叨上。她不是说父亲气味难闻,就是嫌衣着邋遢;不是说父亲随地吐痰,就是嫌乱抹鼻涕;不是要父亲饭前洗脸,就是要父亲便后洗手;不是要父亲少烤火炉,就是要父亲出去走走,支使的父亲团团转。“长动常挪”,是父亲视为畏途的事,但如果父亲对此稍有怠慢,妻立时就会气得满脸通红,火冒三丈,通通通就是一顿重炮。倘若父亲稍有辩驳,妻就会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弄得父亲好个没脸。父亲在二弟家是明里流泪,在我家是暗里流泪。
   父亲心情不好,我的心情更糟,和妻的战争也就无可避免地不时爆发。
   我说谁都有老的时候,要善待老人。妻说,她没有恶待任何人,问心无愧。我说对双方父母要一视同仁,妻说她对公公一点不差。我说积德行善,必有好报,妻说作恶的长命百岁,行好的不得好死,见得多了。我说孝顺孝顺,孝就是顺,顺就是孝,嘴不能一天到晚老长在父亲身上。妻说,她说的都是为了爹好,别好心当了驴肝肺,驴吊当了蚕磨锤,要是觉着伺候的不好,你自己伺候好了。我说你这张薄屎嘴,老爹不吃不喝就饱了,气犯了病我拿你是问。妻说,你以为你是谁,奶辈的有本事管管你兄弟和兄弟媳妇去!妻的话击中了我的软肋,气得我肚子干鼓。我说,好好好,算你行,我辛辛苦苦地赚钱,养着你,就是图你天天和我对着干。妻说,奶辈的你赚的那俩臭钱,觉得养我养亏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奶辈的你不养我养谁?想再找个十八的?可惜十八的不想你,您奶辈的不养你老爹也得养我!
   “奶辈的”是妻从娘家带来的土特产,那个小山村的人男女皆能,张口即来。
   架吵到这份上,早已背离了对话的初衷,再吵下去,会对父亲造成更大的伤害。我扫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父亲,父亲的脸扭曲成麻花,正在流泪。
   我摔门而去。妻在身后追加了一句,奶辈的有本事就奶辈的别回来!
   妻在内战中一直以不败的纪录居于上风,必以击败对手凯旋而归才大快其意。
   此类战争频频重演,令人生厌,且不胜枚举。
   记得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摔门而去后,中午给父亲弄了点吃的,就没有进家。下午,妻扛不住了,亲自到学校喊我回家吃饭。这是妻的一大优点,我就坡下驴,亦步亦趋,讪讪地坐到饭桌前。
   没见父亲,我问,爹呢?妻硬梆梆地回答我,你问我,我问谁?我赶忙起身去找,却见父亲蜷缩在楼后储藏室外西墙根,在争抢即将沉没的最后一点夕阳。父亲头勾着,胸衣被泪水打湿一片,结了一层晶亮的薄冰。我说,爹,别难过,她就是这么个人,嘴坏,心不坏。父亲抬起头,抹了把长长的冻鼻涕,甩到墙上,哀哀地说,嘴这样,心能好到哪里去!这哪是嘴,是一把刀子啊!我说,您别在意,这家还是我当。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千说万说,什么都别说了,人老了就得该死啊!我说,你只有担待了,她就是这么个人,大半辈子了,没法子。咱回去吃饭吧。爹摇了摇头,坚辞说,不饿!说完,泪水又涌满了眼眶。我说不吃怎么能行,得吃。爹说,你俩一天不吵个三番五次,这一天算没过,我吃得下吗?要是真想叫我吃顿安生饭,端出来在这里吃吧!我说那怎么行,大冬天的,人家笑话啊!爹说,笑话啥?这年头,人老了就成破烂了,不光一家在打扫,家家都在打扫啊!
   我不和父亲理论,别人孝不孝我管不着,自己的老爹无论如何得管好。这顿饭,端出来也得让爹吃啊,他这又老又病的身子,抗不住折腾啊!
   回到屋里,我要妻出去将爹叫回来,解铃还得系铃人嘛!谁知妻不但不叫,反而说,你不了解爹,他早就不想在一个桌上吃饭了呀。那一身难闻的气味,奶辈的他能不自觉?给他拨出点饭菜,叫他单独吃好了!妻又缓下来说,哎,对了,也别在这楼里住了,谁进来谁说咱屋里有味,住储藏室吧!
   我的火一下子点着了,说,你想撵爹?没门!刚洗了澡,哪来的气味?妻说,奶辈的你是一窝皮狐不嫌臊,吃屎的狗遇上屎了!妻的连珠妙语差点将我逗笑,斗志也在骂声中瓦解。我无心再吵下去,自知在胡搅蛮缠方面不是妻的对手。我说,好好好,臭臭臭,我这就去和爹商量。妻见我认同了她的提案,立刻转怒为喜,嘻嘻哈哈地跟着我走出去,请父亲回来吃饭。
   爹用那只病残胳膊夹起马扎,腾出那只好手拄着手杖,踢踢踏踏地往回走,每挪动一步都有千斤重。储藏室离我住的单元一楼不到20米远,父亲却像走了一个世纪。妻在饭桌上的一角给父亲单独摆放了碗碟,拨出了一点饭菜,要父亲隔开进餐。我不知道父亲是不在意如此呢,还是无可奈何。但这顿饭吃得如此平和,却是我没想到的。没等父亲吃完,妻就说出了让父亲迁居储藏室的计划。我刚要反对,没想到父亲抢先痛快地答应了。
   饭后,我个别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表示确实愿意单住,说这样利索。
   我顺从了父亲,归并了储藏室内乱七八糟的杂物,腾出一块地方,打扫了,安了床,又生起一只煤球炉。怕煤气中毒,我又去商店买了几节铁皮烟筒装上。还好,升了炉子的小小储藏室,不长时间便暖意融融。
   当天晚上,父亲便搬进来,脸上反倒有了笑容,那样子,有一种获了自由得了解放的宽慰。
   父亲自小就苦,父母双亡,连二老的模样也不曾记得,是奶奶把他拉扯大的。幼年的父亲酷爱读书,即便竹板子打手掌也不离不弃。同他一起上私塾的小伙伴,两年下来,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只会背几句书歌子,诸如“赵钱孙李,早上不起,周吴郑王,操你浪娘”、“豆芽汤,油衣裳(窦燕山,有义方)”之类,而父亲却识了几斗几升方块,还学会了算盘。要不是辍学,说不定能成个文化人。
   在我刚满七岁时,极需农活帮手的父亲却毅然决然地送我上学,这大约与父亲从小那段辍学的遗憾人生有关。父亲手上有十几亩地,累死累活也难以种好。母亲是小脚,比姥娘的还小,干不了沉重的农活。学前儿童的我,过早地担负起割草傍牛拉车送饭一干活计,比铁梅还铁梅。父亲送我上学,不只意味着地里的农活全落到他一人肩上,还意味着可能永远失去他在田里的帮手和接班人。当我坐在教室里尽情享受那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幸福时,矮小的父亲累于农活的劳作,却是筋疲力尽,更加黑瘦。
   孤苦无依的父亲自小就以忠厚老实闻名,在识字人奇缺的合作化中,率先成为乡亲们信得过的生产小队会计。
   我上初中那年,正赶上可爱的中华举国大饥。本来是不该发生这数百年一遇的大饥荒的,但上上下下的领导都说马上就要共产主义了,傻子才不信呢?先是满田的地瓜无人收取,几乎全部暴尸荒野。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要啥有啥,吃啥给啥,大米干饭炖猪肉,外带粉条子,谁还愿吃那该死的地瓜?接着办起了白吃白喝的大食堂。“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剃头不用刀,就用手来薅,一薅薅了个电灯泡。”可好景不长,大食堂吃着吃着就空了。从各家各户搜来的粮食吃完就完了。“共产主义”生产美景,但不生产粮食。从一天四大两减到一两六钱,由喝稀粥变作喝稀汤,最后连稀水也没了,食堂只好作鸟兽散。当闲置的肠胃只能拿树叶草根野菜填充时,我们全家人都“胖”起来,胖到眼睛只剩一条缝,视物不清,精神恍惚。全村二十几个中学生,只有三人还在上学,其中就有我。有一夜,我正蜷缩在床的一头凑近挂在土墙上的煤油灯看书,通腿而眠的父亲突然坐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我,盯了足有一袋烟功夫,才郑重而深沉地叫着我的小名说,大春儿,饿成这样子,还想上吗?我不假思索地说,想!父亲说,好样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只要你不退缩,就是饿死,我也要供你到底!
   此情此景,此话此心,成了我上学路上永远的加油机和助推器。
   但父亲也不是事事让我服气的人。最让我不佩服的是他的窝囊。
   那一次娘被人打,我觉得十年没抬起头来。
   娘的大腿上长了个疮,化了脓,走不动路。娘好不容易挪出家门,请假,但生产队长不准。
   全队社员陆陆续续都出工了,娘仍旧坐在地上没动。
   生产队长发怒了,问娘,你怎么还不走?娘说,我走不动。队长大怒,命令道,走不动也得走!娘挣扎着想起身,但疼得没能站起来,就央求说,大侄子,今天摘棉的活我实在是干不了啦,你就准我一天假吧!生产队长说,哪里有病,我看看!娘娘指了指长疮的位置,说,大侄子,真的长了个疮,不骗你。队长说,装的倒像啊,你认为我就是那么好哄的,不让看,就是没长,就得出工!娘是个有血性的人,对队长的非礼不服,坐在地上不动。队长像吆牛一样连喊了三遍没叫动娘,觉得权威受到严重挑战,一撸袖子吼道,能去也得去,不能去也得去!三步两步窜上去,抄起娘的一双小脚,扯腿就拉。等乡邻们劝住队长时,娘已被拉出十几步远,裤子磨出了窟窿,腿上的疮磕碰得脓血淋漓,白白红红的沾了一地,像是打翻了辣酱豆腐脑瓶。
   娘疼得昏过去。
   邻居们把娘送回家。
   父亲看到娘脓血淋漓的样子,眼里喷出火,胸脯剧烈起伏着。我一把抓起菜刀,脸色干黄,喊道,和他狗日的拼了!
   父亲见到我拿起刀,三步两步扑上来,一把夺下,顺手就给我一巴掌,喝道,想找死呀!
   我被打愣了,气急败坏地说,爹你,你,脓——包!
   父亲像是受了重重一击,身体猛一哆嗦,眼皮拉下来。随即,他强打精神,呵斥道,你懂个屁!这劣种,腰粗!我茫然无言。父亲解释说,人家是队长,队长,懂不?这也是一级政权啊,他身后站着一个更比一个大的官儿……没说完,父亲双手抱头,蹲下身子,啊啊地大哭起来,像是掉在陷阱里的野兽。
   乡亲们都说爹说得对,想得深,不能因小失大。并说你要是动了队长一指头,公安特派员立马就会赶过来给你戴铐子。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吃点小亏没什么,低低头就过去了。俗话说,破帽子常戴,吃亏人常在,该低头时强抬头,反而碰个大窟窿。
   我半懂不懂的,扔下菜刀,肚子里窝满了火,觉得这世上没有比父亲再窝囊的人了。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二弟打来电话说,爹掉下床了。
   我急忙赶回家。
   一进屋,便看到父亲从床上移到地铺上,双眼紧闭,还在昏迷中。二弟坐在地铺东的床沿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地铺一旁坐着三哥。
   我问二弟,怎么没打针?二弟说,等着你家来商量啊!我说,你怎么每次都这样?爹中风那年,你靠着等着,直到我回来才送医院,延误了治疗。这次又是这样,你连生病上医院的智商都没有?二弟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不靠你靠谁?我说,这是治病,能你拖我靠吗?二弟被我逼急了,没有好声气地说,你不是比我有钱嘛!
   二弟手里没钱是众所周知的,他学校的一位老师喜得贵子,凑份子喝喜酒,每人只需5元,他却在凑钱时溜厕所里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质问二弟,爹怎么掉下床的?二弟说,都怨老头子自己,晚上不好好睡觉,胡抓乱摸。我说爹摸什么?二弟横着脸不说话。三哥说,你爹兴许是害渴吧?白天的时候我过来和叔说话,叔说想喝水,我摇了摇了暖瓶,没有水,就回家倒了一茶缸。我常见叔挪到水缸前喝生水。
   我打量了一眼屋角的水缸,果然缸盖掀翻在一边,水舀子撇在水缸外,一片狼藉。二弟十分不满地剜了三哥一眼,不说话。我没好气地说,是舀水喝摔倒的吧!二弟横了我一眼,说摔倒的又怎么样?这么大年纪,早晚得摔倒!我的火上来了,指责道,你把爹摔成这样,还倒一包情理了!像你这样白天甩下个干巴煎饼就走,晚上又不来陪睡,能不出事?二弟并无丝毫愧疚,反倒气哼哼地反驳说,你不是也没陪睡吗?
   二弟一炮就将我打哑。
   三哥眼见得要闹起来,吧哒一口旱烟,打个圆场说,你爹好大命啊,幸好是秋天,要是冬天,光腚拉叉地躺在地上一夜,早就冻干巴了。别吵了,赶快给叔治病吧!
   我提出送父亲到城里治伤,二弟吱吱唔唔,说这么大年纪了,进不进城的没啥意思了,在家养养吧。我说这话你敢到大街上说吗?二弟说,又不是图财害命,我怎么不敢?我比村里那些打爹骂娘、断吃断喝的儿女强多了!我说,是吗?有钱给猪打针,无钱给爹娘看病,不是你做的好事?
   三哥说,好了,好了,赶快定定给叔治伤的事吧!
   我说爹摔成这样,一定得进城。二弟守着三哥,不好再反对,低声咕哝道,我手里没钱。我说你不是刚发了工资吗?二弟嘟着嘴不说话。
   我明白了,我说你月月上缴“国库”,手里就一分钱不留?二弟就直向我翻白眼,无非是嫌在人前揭他的老底。其实三哥是知道的,从二弟媳手中拿钱,就像从猴子嘴里倒枣。
   我径自打了120,要了救护车,将父亲用担架抬到车上。救护车发动后,二弟跳下车说,我晕车,就不去了吧!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晕车,是晕钱吧!二弟装作没听见,自顾自走了。
   一周后,我沮丧地将父亲送回了老屋。
   父亲在市人民医院检查的结果令人心冷,虽然人已清醒,但右股骨颈骨折。以前是左腿瘫了,现在右腿又断了, 82岁的父亲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医生说,别无大病,回家养着吧。从医学角度讲,人只要超过60岁,骨痂的再生能力就不行了,骨折后很难愈合。
   在医院撞上二弟纯属偶然。
   出院那天,我到住院处结算费用,却见一个瘦削猥琐的背影也在窗口。那背影裹着个大风衣,用高领遮着后脑勺,我一时未认出是谁。
   我站在后面挨号,却见前面的人轻声说出了父亲的名字,查问住院费。我好生奇怪,声音这么熟啊!
   我凑近窗口,那人回过头来,原来是二弟!虽然他的大口罩遮挡了大半个脸,但还是被我一眼认出来。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二弟十分尴尬,嗫嚅着,没答出句完整的话。
   我突然明白了,二弟是来私查暗访,怕我虚报医药费啊!
   我从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厌恶,敲打他说,不晕车了?二弟没有回答,将话岔开说,孩子她妈不舒服,要我来拿点药。我不无讥刺地说,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党走。你可是样样照办,忠贞不二啊!
   二弟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我想把父亲放在我家,兄弟俩轮流伺候,二弟坚决不同意。二弟说,城里不方便,回老家!二弟的心思我明白,他是怕来回坐车花钱。我拗不过二弟,只好结清2458元诊疗住院费用,将父亲送回老家养病。
   在老屋安顿下父亲,我和二弟商量怎么伺候。二弟说,你隔得远,一家一星期吧。我没想到从二弟嘴里能吐出这种有人情味的话,诧异之余也就只剩下同意了。
   我扫了一眼躺在地铺上的父亲,安慰他好好养病,却见父亲眼里汪着两包泪,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父亲的眼泪包不住了,沿着高削的颧骨直流到唇边。我撕下一片卫生纸给父亲揩泪,安慰父亲说,医生说你没有事,在家静养几天就会好的。等好了后,我给你买个轮椅,推你到银河公园看花。父亲哽咽了,像个孩子样哭道,以前我是半边身子死了,现在是整个身子都死了,只是心还没死。你……你……,父亲的一长串“你”断断续续,在嘴边堆起一座小山,但终于没说出下文。我心里明白,父亲是不想让我走,二弟在跟前,他不敢实话实说。
   虽然父亲没说出口,但二弟也没放过敲打父亲的机会,不想让我伺候,是吧?父亲像个木偶,不点头,不摇头。
   二弟的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告别父亲选择离开。
   刚出屋门,就听见父亲呜呜的哭声。我想返身安慰父亲几句,但一想到这对父亲会更不利,只好狠着心走出院子。
   起风了,是那种并不寒冷却带了明显凉意的西风。再看看天,有几朵黑云低低地压过来,像是要下雨。路边的树叶稀疏了,黄绿间杂,告白了秋意的凝重。
   我打了个寒颤,找个墙角,擦干眼泪。
   我不放心父亲,刚回城五天,就返回老家。
   推开小院的大门,见二弟正坐在老屋前墙根晒太阳。我打了声招呼就要推门进屋看父亲,二弟忙制止说,别敞门,刚打过药。我说打的什么药?二弟说蚊蝇药。我说老秋了,哪来的蚊蝇?二弟说,蚊蝇不多也得打,屋里的气味闻不得了!我一听来气了,说,躲在屋外,你怕熏,咱爹就不怕熏了?二弟不以为然地说,熏不熏的,反正治不好!
   我勃然大怒,说这话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吗?这叫人话吗?二弟嘴一撇,讥刺道,你想装孝顺的?那成全你,你一个人伺候好了!说完,一拍腚走了。
   我顾不上同二弟争曲直,赶快推开紧闭的屋门,见父亲正闭着眼躺在直冲门口的地铺上喘粗气,一脸痛苦。我急忙打开窗子,但老屋有前窗无后窗,空气不能对流,屋里劣质蚊蝇药的气味依然浓烈刺鼻,屋外旋进来的风又寒气逼人。要通气,又怕冻着父亲,二弟造的这孽置我于两难境地。我找出被子给父亲再盖一层,又找了把蒲扇,满屋里扑扇药味。忙乎得差不多了,才顾得上叫声爹。父亲缓缓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是我,泪一下子涌出来,说,给,给,给我倒碗水喝。我提起暖瓶,轻轻的;晃了晃,空空的。赶紧到三哥家要了碗开水,用小汤匙慢慢舀给父亲喝。父亲像是戈壁滩上断水的旅人,汤匙没挨到嘴边,就忙着伸头去接,不止一次地将小勺碰翻了。
   等父亲将一碗开水全部喝完,我才有机会问,爹,你怎么渴成这样?父亲的泪又涌出来,满脸痛苦地说,儿啊,别说水,我一天到晚只能对着屋笆说话,能见到个人魂就不错了啊!人家变着法子要我早死啊……
   怎么会是这样?我去找他算帐!
   我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父亲喘成一团说,不能去,不能去啊!我站住了。歇了一会儿,父亲才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说,你……又不能……天……天在我身……边,你去……打了……闹了,不是……给我……造更大的罪吗?
   父亲怕的在理。
   卧床不起的父亲,几乎失去了任何能力,谁都得罪不起啊!
   我给父亲喂下一小碗葡萄糖、牛奶和几页饼干后,父亲闭着眼喘匀了气,像是有了力气,吩咐我,去拴上院门,我有话给你说。我说你说吧,没事的。父亲摇头说不行。
   我走出老屋,拴上院门,返回身,说,爹,说吧。父亲说,你可要搁住话呀。要是搁不住,我就不说了。我说,您放心,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父亲说,真没想到老二是这样子呀。我问,什么事?父亲说,见了钱比见了命还亲啊!上次你给我买药的哪一千元钱,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钱卷走了。我一惊,忙问,怎么卷走的?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说是给我打吊针,拿回来的,只是一包小药丸,连个针鼻也没见着。父亲郑重地吩咐说,从这往后,不要再给钱了,我没有本事花了。
   我的火腾一下烧起来,叫道,这,这老二还是人吗?父亲看到我脸都气歪了,吓坏了,连连自责说,老糊涂……我真是老糊涂了……我说这些干啥……?儿啊,你要是我的个儿,想叫我多活几天,就不要和老二闹啊。我这个样子,老二想叫我死,太容易了。两天不给水喝,三天不给饭吃,我就得伸腿!
   父亲的话像是一根粗大的绳索,拴住了我的脚步,天大的怒气也只有憋在肚里了。天地良心,这人世间还有天地良心吗?
   屋外传来砸门声。
   谁这么野蛮,一大早就来砸门。我警觉地走到门口,发问,谁?门外回答,我!气呼呼的。听见是二弟,我开了门。二弟一步跨进门里,满脸怒气,身后跟着二弟媳,拉着脸子。我心生奇怪,夫妻俩双双到此,要干什么?
   二人进屋并排站在西山墙跟,像是两名执戟的武士。
   我坐在老二对面,一时找不到话题,沉默着。
   老二首先发话了,他指着我呵斥道,进城,进城,你进的好城!没进城时老头儿的腿好好的,进城回来这腿就伸不开了!
   二弟媳也高声大气地叫嚷,人老了就得死,老了不死,活着什么用?
   我心头的火嗵地声烧起来。没想到老二两口子会如此不讲道理?居然面对头脑清醒、听觉灵敏的父亲吐出如此话语!我吼一声说,老二,你是说爹这腿不是在家摔断的,是我进城给弄断的?老二用挑衅的口吻说,是的,一点不错。不光我知道,全村人都知道!
   老二还补充一句,你拿来分帐的那些医药费是虚开的!
   他这是想赖帐啊?
   我一个快步窜上去,抓住老二的胸前衣襟,威胁说,你再说一遍!老二加重语气连连说,就是,就是,就是!
   老二说完,一拳将我的手冲开,然后重重一拳,打在我的前胸。我打了个趔趄,倒退四五步,刚站稳身,二弟媳从身后一把抱住我,嚷道,别打架,别打架,都这么大年纪了……说话间,老二窜上来,不失时机地对着我的小肚子就是重重一脚,二弟媳就势一闪,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没等爬起来,老二的拳头就嗵嗵地落下来。我伸手去档,老二却张开大嘴咬住我的手指,将深深的牙痕印在拇指和小指上,顿时鲜血染红了右掌。二弟媳一面死命拉住我,一面叫嚷,亲兄弟打架,丢死人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蹬掉压在我身上的老二,站起身还击,双臂瞬即被二弟媳紧紧钳住,二弟的拳头也不失时机地跟过来。一个重拳,打到我鼻梁上,鼻血如同决口的小泥沟,喷涌出来。
   我怔住了。
   躺在铺上的父亲嘶哑着嗓子哭叫道,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啊!都,都是因为我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我收住手,不想再打下去,这是在击打病重的父亲啊!既然老二夫妻精心策划了战争,再打,就是愚不可救了。
   这场一石三鸟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我是一个输家。
   父亲的病无可挽回地一天天加重。
   我像只斗败的鸡,阴沉着脸屈辱地找二弟协商,将父亲接到城里。二弟趾高气扬,说,你一个人伺候更好啊。我说,你同意了?二弟却阴阳怪气地说,你是想让庄舍邻居说老头只有你一个儿吧?
   儿未娶女未嫁的二弟不想背上“弃父”的坏名声。
   我改口说,那就一家三天吧!二弟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嘲讽,说你是怕我渴死饿死了你爹吧?一家一天不更好?被二弟一语说破,我颇为狼狈。
   被逼到墙角的我,还想硬充老大,硬倔倔地道,一家两天,定了!二弟撇着洋腔说,一家一小时更好。
   二弟心中有鬼,对轮换时间自然十分敏感。每次不到我轮值而跑回家探视父亲时,二弟总是阴沉着脸回敬说,来突击检查啊!
   就这样,病床上的父亲磕磕拌拌地从秋天异常艰难地走入冬季。
   老屋里虽然生了煤球炉,还是冷气逼人。入冬的父亲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虽然压着两床棉被,还是冻得瑟瑟发抖。父亲骨折的右腿,失去了股骨的支撑,一天天缩短,萎缩成一弯牛梭。父亲的私处虽然插着导尿管,也终于有一天导不出尿,要用大号针头抽取,尿液如脓如血。父亲两腿的肌肉被时间的刀子肆意地刮削,只剩一层老皮裹着两根干柴。父亲的下身已失去知觉,在长期的卧床中硌破了臀和背,加之身下的屎尿长时间浸渍,腌制出一片片褥疮。在时间的催化下,烂成一个个鸡蛋大小的窟窿,露出森森白骨。父亲的双脚肿得比面包还高,强大的张力将脚面开掘成一条条沟壑,血水汩汩。父亲身上腐肉的臭味,穿透两层被子,弥满了老屋。
   父亲生命的足音就在这个冬季里一点点远逝,不可逆转。来探视的乡亲们看到父亲的第一句慨叹就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像是一把利刃,将我的心捅成万千个窟窿。我打破了轮流看护制,一天到晚守着父亲,但也无力回天。看一眼二弟,却是欣欣然有喜色。二弟媳也来探察了,只要父亲一发昏,她就抿起蛤蟆嘴,打心里笑出声来。
   这是一个寒风呼啸的早晨,屋子里坐了一大帮亲友,在为父亲叹息。父亲气若游丝,嘴嚅动着,只是发不出声音,他那不甘离去的眼神似乎有话要说。我跪在了地铺前,请他说话。二弟也在我身后跪下来,嘤嘤地哭,他从不放过在公众面前表孝的机会。
   父亲说不出话。语言的表达需要肌肉的精确运动同器官的和谐配合,父亲已失去了这种能力。
   我将耳朵凑近父亲的嘴边,开始询问。
   第一个问题是喝水,父亲摇了摇头。
   第二个问题是吃饭,父亲又摇了摇头。
   我不敢询问父亲要不要上好的棺材,我怕父亲忌讳死亡;我也没有询问父亲是否不想火化,父亲偏瘫14年从没提及这类问题。我只有转着圈子问些让父亲高兴的事。我再次承诺等父亲康复后买一辆轮椅推他到银河花园看花。但父亲总是摇头。
   但当我问及是否想上医院时,父亲清晰地“啊”了一声。
   我被震撼了!
   “啊”字是父亲倾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心音,其清晰的应答,是父亲生命能量的总爆发。“啊”字化作一柄重锤击中我的心尖,让我震颤不已。它震撼了我的良心,叩问了我的孝心,敲打了我的人性!在所有乡亲包括他生他养他的至亲儿女全都认为浑身溃烂的父亲是生不如死的时候,父亲生的欲望却是如此明确而强烈!这清晰而不含糊的“啊”字,是期盼,是渴望,是求生的最后一搏,是沉重得让人难以拎得动的最后遗言!
   我面对二弟,面对二弟媳,面对在座的亲友,转达了父亲的诉求。
   老屋内一片沉默。
   二弟首先打破沉默,字字沉实,说病到这地步了,上医院有什么用?治了病,治不了命!
   我不能容忍二弟的残忍,反击说,咱爹想上医院,是想活啊。咱满足他的愿望吧,他心脏这么好,也许能治好!
   二弟被激怒,他说,别站着说话不害腰疼,你仗着有俩臭钱比我腰粗,就想弄我的难看啊!
   我将目光转向满屋的亲戚朋友,我想他们在这个天大的问题上,一定会鼎力助我。
   亲友们面面相觑,沉默着,空气沉重得凝滞了。
   三哥打破了沉默。他说,我看还是照二弟的意见办吧。人到了这地步,去医院也是白撂钱了。有钱用在刀刃上,就让叔委屈委屈吧!
   我没想到三哥会说出这么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想反驳,但满屋嗡嗡的赞同声淹没了我。
   我在公众舆论面前投降。
  父亲在昏睡中再也没有醒来。
  (作者:邵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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