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三公主·个人文集文章-小姨

　　
　　 “晓燕，你妈妈没在家么？”小姨进屋后，把雨衣脱去显出了一身单薄的棉衣，一双褐色的长统胶鞋沾满湿湿的泥巴。我忙把母亲素日的外套递上去，暗想，如今虽然是十一月天气也已经是冬天，天很冷的，小姨这是从哪儿来呢，穿得如此少？“我去了商店卖了一些‘火纸’准备去你外老爷的坟头，谁知这天……？！”小姨笑笑说“步行了三里路，倒也不怎么冷的！只是愁这天……啥时候能晴呢？”
　　小姨在前周庄住，离这儿本来是不远的，但偏偏隔一条有水的大沟，每次来总要绕一大段子路才行，所以平常是不来的，但每逢外公外婆的周年祭日，她是风雨无阻，不请必到的。
　　因为小姨的孝顺，所以她是外公外婆生前最疼爱的女儿。我记得前年外婆康健在世时，八十岁的老人家每逢感冒发烧灾气病养的日子，两位舅母总是迫不及待地一次又一次打发人去请这位已经出过阁的姑娘回来伺俸自家的婆婆。我这里并不是想糟践舅母们不孝顺，而是想说小姨身居众姊妹中的老小，性情是最温和柔耐的一位，从来没见过她向谁发过火。用《红楼》中的十二钗作比较，她的性情有点像李纨，贤良本份，是中国标准式的“贤妻良母”。至于我的母亲和二姨，三姨及两位舅母们那纯粹是现代版的王熙凤们的代表，那种人聪明是聪明但是面对弱势群体的接触，她们除了死撑“面子”用来掩饰门面的虚荣外便是生硬硬的吆喝。她们适于商场、战场用心计的诡诈，却决对不适合弱势群体本来就心虚、气虚，人丛中的交往。
　　我从小多半是在外婆家长大，因为外婆的多病，监护我的多数责任便落到小姨身上。小姨那时大概才十六七岁，小学文化的她天生就自卑于几位学问才高的姐姐们。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反正是记忆中的最远端，我一直跟着小姨在外婆家从东屋走到西屋，再从西屋挪到堂屋。小姨织毛衣，我偎在她身边抱着线团；小姨做饭，我在灶边添柴加火；小姨每每和她的闱中好友出门逛街或看电影，我便早早地爬上自行车的后座等着，这样我们痛快地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我的小包里总是装满各色的吃和玩的小东西。那时候当我拎着小包得意地在小哥哥们面前走动时，总是被眼馋的小哥哥乘我不背时抢走。于是我就哭，而小姨就骂——她不是骂我，而是在骂笑嘻嘻的小哥哥们。那时候小哥哥们总是在逃不掉的被小姨的喝骂声中乖乖地向我赔礼道歉，于是我在破涕为笑的宽容下，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一直不舍得享用的最好的果子，一人一块地都慢慢地赠给了我的小哥哥们吃……
　　就这样，跟在小姨的身边，至到六岁还是七岁？记不清了。母亲来接我回家上学，我死活不愿意跟她回去，而且还远远地看着她像望陌生人似的说：“你是谁？我从来就不认识你！”这话是否说过？我不记得，反正十年后的今天，母亲旧话重提，我总感到怪怪的，望着母亲伤心的面容，银发的增添，又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心里何止只是心酸……！？
　　我家同外婆住的地方并不远，所以早晚放学，避过母亲的视线，我第一处必逛的地方便是外婆家，第一个所关心的问题，便是小姨在不在家？只要小姨在，我总是缠着她，像小时候一样，寸步不离她左右，给她挽毛线、抱柴火……当然，小姨出门依然忘不了给她的外甥女捎回来些许惊喜。
　　也许小姨前生就欠她姐姐们的东西，所以今生无休无止地给她们做活计不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她们的小孩儿！入学不久，我就被一场暴病击倒。母亲因忙于家事和生计的牵累，不得不把我又一次交托给外婆，这样我又顺理成章地归于小姨管辖。那时我记得冬夜来临的时候，常常的，一屋子的青烟缭绕，充满蒜香的茵氲中，小姨一手托住我的两只发青的小脚，另只手轻轻地撩那冒着热气的滚烫沸水，一遍又一遍地熨热我的脚。传说中，蒜杀百毒、去百邪。小姨满怀热切地把从亲戚、朋友、熟人那儿找来的蒜苗、蒜根多多地煮水，每晚就寝前总把我的脚浸在水里面热热地泡……那时候小姨不止一次亲自把我的脚擦干，然后把我抱到床上，一边为我掖被子，一边笑道：“好了！好了！病根全泡（跑）出去了！你明天就可以背书包上学去了……！”
　　小姨的话并不灵验，病魔贪恋于我的躯体，无论怎样驱逐它，总不肯走掉——然而现实中待嫁的小姨却要步出闱阁了！小姨不可能永远呆在外婆身边，她应该像她的姐姐一样有个属于自己的家。这样的结果其实我早该猜想到了，可悲的是，当时的我根本就不愿意猜想这些。小姨的出嫁给我的打击很大，在众多的表兄妹中，我哭着喊着去追赶那远去的嫁车……当时我恨透了那抢走我小姨的男人！
　　因为这，在小姨初婚的几年里，我对姨夫总是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可怜的姨夫却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想方设法地讨我欢心。小姨现在的境况并不好，自从嫁到周家庄，公公婆婆先后去世，不但没给她和姨夫留一点阴德，还遗下几千元的债务让他们背。刚刚还清外债，两位小表弟及他们的孩子又出生了——到处是花钱的门眼，而看起来姨夫又同他死去的爹一样，不是很会过日子的人。
　　身居农村，单靠那几亩土地生存，虽然不至于饿死人，但对于四十刚出头的小姨来说早已失去少女时的清秀丰满红润的容光。干燥的皮肤，深陷的眼窝，一副贫血的面容藏不住岁月的苍皱，太单薄的身板儿早早孕埋了晚年多病的症候，亲手为小姨系上外套的扣子，我感到难过，想起曾经不知什么时候发下的誓言：等自己发财有钱的时候，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小姨接来，我要好好的伺奉……！
　　 ——这一天会有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