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集文章-风尘满面

　　海风卷起细沙，扑的人满脸满身。沙子刮得人脸生疼，无孔不入，甚至钻进耳朵。阳光喧嚣着，虽然时而躲进云里，依然在天空唯我独尊。头发与阳光同质，在米斯特拉风的吹拂下极尽所能地舞蹈，像一场狂欢，仿佛这风的力量是租来的，就怕曲终人散的时候，猝然沉寂。蓝绿色的海水一浪一浪拍打着沙滩，夹杂着孩童悦耳的笑声。通透的天空随时可以挤出汁液，仿佛海水就是天空的杰作。所以二者如此和谐。海滩上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的人。有了人，才有了生机。如同龙的眼睛。空气在岸边爆破，曳着海涛声。
　　
　　躺在沙滩上。什么都不想。在阳光下享受某种酣睡的境界。把书盖在脸上，仰面朝天。这样就组成了一个“大”字，也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所以三才天地人。眯缝着眼睛感受光谱，猜测为什么蓝色的折射率为七色之首。幻想着其它颜色的海会给人怎样的触动。细数一遍，蓝绿色最动人。因此，把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享受着这天地间的盛宴和繁华，与阳光面对面，想象地球在宇宙中围绕着它旋转，想象在我和它无限接近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壮烈中的飘逸和灵动。
　　
　　整个海滩上，只有我，是一个人看海。没有人知道我的惬意。其他人在戏海，我在观海。想起河伯的望洋兴叹，想起曹操的东临碣石，想起雨果大海般的气势磅礴。凝望着海，忽然明白，海是知道生命之谜的，至少知道人类的起源，它容纳着地球的历史，只有最初它缺席。可是它沉默。大音稀声。它要让人类自己参透这个谜。它知道最根本的都是出乎表达之外的，所以它只给人类留下一抹蓝。它在蓝色的浩瀚里独享着秘密，它知道一个人的秘密最珍贵最丰盛。它看了几十亿年的风雨飘摇，任凭花开花落，草木荣枯，它不改那一抹蓝。整个天地都在它的怀抱里，都在它伟岸的胸膛里。在这个意义上，海是神性的。海的性格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平和的时候，孕育无限的生机，暴怒的时候，颠覆整个世界，然后让它再生。
　　
　　卷起裤管，走在汹涌的浪涛里。冰冷的海水拍打着小腿，让人有大喊的冲动。我是不敢在大海里游泳的，我害怕被吞噬的感觉。我害怕自己鬼使神差地走进它的腹腔，临近灭顶而茫然无觉。我总有融入的冲动，在山顶，我就想往下跳，在海水中，我就想潜进无限。这一点，我和克罗代尔共振，致命地爱着海，又致命地害怕它的无限和虚空是一种伤痕和吞没。数亿年后，海还在，我的尸骨却早已化尘，到底是我见证了它，还是它见证了我？不去想这些深奥的问题，且享受着此刻的融合，一瞬间就是永远。我们总是活在未来和过去，极少生活在此刻。所以我斩杀未来和过去，把此刻无限地放大，让自己眩晕在一种无限的瞬间里。
　　
　　干燥的沙滩。决不是瑞特和斯佳丽庆祝劫后余生的潮湿的沙滩。所以我忽然觉得，在一个无人的傍晚，日影西沉，稀疏几点星光，伴着轻柔私语的海浪，这干燥细致的沙滩是最好的婚床。这是一个无比适合做爱的场所，如同海与天的缠绵。不知道这幻想的场景是否在这里发生过，只有大海知道。大海知道那么多事情，可是静默无声。它看着年轻靓丽的女子穿着三点在众人的视线里恣肆，它看着岁月的刻刀把她们缎子般的肌肤划得点点斑斑，它看着一切新陈代谢的存在都将腐朽，它将经历地球最后一刻的灰飞烟灭。海知道没什么可以不朽，它只存在于人的奢望里。人喜欢各种各样的誓言，而那些所谓的天长地久决不会比一场沙滩上的肉体欢宴更持久。
　　
　　把牛仔裤晾在沙滩上。给自己的双脚拍照。和三个来自非洲的黑人小伙子聊天。非洲口音的法语已经不再是一种障碍，我理解起来没什么困难。他们把黝黑的双脚埋在沙滩里，看上去很美。他们的笑容很清朗很健硕，像阳光一样缤纷。让细沙的流感滑过掌心，世界都踏实起来。风吻着我的脸，阳光洒在头顶，时间在此停歇。
　　
　　酣畅地抖落满身的细沙。当然不可能抖落干净。背包里也是沙，书的夹页里也是，鞋里更是灌满了沙子。带着满身沙子离开海滩，任凭风怎么吹，它们也不忍从我身上离去。忽然彻悟今天就是我出国三年的缩影，法兰西给了我晶莹的蓝绿色，给了我辽阔清碧的天空，也给了我脸上的刺痛，给了我满面风尘。我回归故园的时候，没有人看得清我的满面风尘，没有人能感受到我经过了海水和天空的洗礼，我身上没有海水的咸味，也没有风声的脆响。沙子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我的耳朵里，发丝里，衣缝里，郁积在胸口，沾满在脚下，如同沧桑的痕迹都是看不见的。我很感激这看不见，因为这是大海的哲学，大音稀声，大象无形。至柔至弱莫过于水，然而没有水，一切生命和生机都不可能。水为一切献上，却绝不为他者所用。这平静的深海，一切深藏，一切净化，一切孕育，千帆掠眼，却只观赏，不独占；千万颗顽石都化成了细沙，这是至柔驰骋至坚。
　　
　　踏上回家的路。踏着日常的节奏。打开院门，看见女房东盛开的笑容如院子里的花朵一样动人。家的感觉真好。站在院子里，看着滴翠的树林，恍若已经经过了一生。打开炉灶烹调晚饭，人间烟火胜于天堂的华居。轻轻地抚摸着胖兔子，看着它那清澈的大眼睛，心里充满温馨和感动。畅饮着草莓汁，品味着金枪鱼炒面的浓香，看着阳光落到树林的后面，我的心轻柔地飞翔。打开电脑，听朴树的“花开花落”，开始在每一个音符间怀想远人。“任凭这烟越来越深，你在我心中越来越沉”“任凭这旅程越来越孤单，你在我面前越来越茫然”“你在我眼中越来越真，看得清你满脸的风尘”。感谢这些岁月的痕迹，虽然风尘满面，眼神却依然清澈，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如同沧海数十亿年如一日。有些东西从顽石变成细沙，有些东西从烟尘变成山峦，在变迁中享受着沸腾。变与不变，都来自我的心。庭前花开花落，秋花落了，春花又开，宇宙的每一个刹那都是繁茂的季节。青春落了，向着三十岁的典雅和温暖行走，又是一季的灿烂。因此恋上风尘，恋上这风尘中从容的微笑。海水一浪一浪地敲在我的骨髓里，澎湃着千古的荣枯，澎湃着万里的乡愁，澎湃着悲欣交织的人生。会有一天，我带着故园的气息返还我深爱的地中海，再一次在米斯特拉风里沉醉，带着一本用最纯粹的法语写成的童谣，把它盖在脸上，任阳光和细沙穿透我或许滞重或许悲凉的身体，然后在海水的歌声中回归澄澈和晶莹。
　　
　　07/05/2007